“他爹老不是個東西,借錢不還,也不肯分紅,直接就想把自己大兒子當東西給人抵債。”孟小杉總結。
這事路炎晨全被矇在鼓裡,聽了這訊息,趕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借錢,還錢,找人從中牽線說盡好話,退婚——
“路晨剛回來就找我。因為我早年和趙敏姍家交情深,搭夥做過不少生意,”秦楓說,“我繞開路晨家裡人,和趙敏姍爹媽談了,對方放了話,退婚可以,第一要還一百萬,第二要路晨找個理由讓趙家順當下臺階。路晨一句討價還價的話都沒說,還說聘禮不要了,再多賠十萬給趙家。這事,當時是路晨、我,還有趙敏姍爹媽一起談的,路晨爹媽和趙敏姍都被繞開了。”
孟小杉輕哼:“趙敏姍要知道了,沒這麼太平。”
“也說不準,”秦楓笑,“你對她偏見可真夠大的。”
“歸曉,我和路晨過去關係也不錯,但讓我選,我一定選你的立場,”孟小杉繞了桌子,走回自己老公身邊,“他一當兵的這麼些年也才攢了幾十萬,現在又借幾十萬來還錢退婚。一窮二白不說,還有外債,聽你說他在內蒙的事,我聽得出他對你還有意思。可這次主動權在你手裡,別衝動,想清楚。”
秦楓聽了不太高興:“你這孩子……”
“說誰呢?”孟小杉也不樂意了。
“好,好,你這女人,”他搖頭,“路晨人不錯,這麼多年鎮上出了這麼些個孩子,我能瞧上的也就他了。一個人能走多高靠機運,能走多遠,靠人品。”
“你別把歸曉往火坑裡推,他家一堆破事我都懶得說……”
秦楓清了清喉嚨。
孟小杉沒好氣收口:“公平點說,歸曉要什麼有什麼,什麼鍋配什麼蓋,他路晨憑什麼?”秦楓:“人家拋頭顱灑熱血,最好的十年都去保家衛國了,你說人家憑什麼?”
“頭顱還在,血也沒灑多少——”
“孟小杉。” 秦楓臉一沉。
孟小杉偃旗息鼓:“我不說了,但你也不能太說他好話。我們都公平點。”
秦楓搖頭一笑:“我要不說,才真對他不公平。”
銅爐鍋裡的早先丟下去的土豆片都煮爛了。
用筷子一夾,碎成無數片,落回燒開的肉湯裡。
水裡翻滾著各種能填飽肚子的東西,心裡,翻騰著的都是和他再遇到後的事,是哪天,加油站?吃飯?還是後來那晚?還是期間的某個時刻他得知被訂了婚?
“歸曉?”孟小杉叫她。
歸曉搖搖頭:“我沒事,就是想起大學時候餓肚子,兩個包子過一天的日子了。”
這話茬,夫妻倆都不知道怎麼接。
歸曉是真餓了,戴上塑膠手套將剛晾涼的羊蠍子拿了低頭吃,吃了半天又輕聲說:“除了對他,我這麼多年從沒喜歡上誰,一個都沒有。可能錯過他這次,也就懶得結婚了。”
這話夫妻倆倒是聽懂了。
日子照過,婚姻不是必需品,一直是歸曉這些年的狀態。午飯後,秦楓去給孟小杉拿車。
歸曉無所事事地在孟小杉的辦公室晃悠,一會兒在窗邊坐,一會兒又去翻她整面牆的櫃子,孟小杉也是被她的事弄得心煩氣躁:“去我家吧,我被你弄得鬧心死了。”
於是,兩人回來初中學校後的那個衚衕,孟小杉家的院子翻修過了。
原先的一層小院兒,弄成了三層樓,可這麼多年過去了,那個檯球屋子仍舊留著。歸曉推開白色玻璃門,屋子裡連著四組暖氣將一個小房間烘得暖意融融。下午陽光也足,透過幾乎是整面牆的玻璃照進來——沐浴在陽光裡,就是這種感覺。
歸曉摸到綠色絨面的檯球桌,想到十四歲時在這兒學臺球,海東教她,孟小杉指揮。
“我去倒水,你先碼球。”孟小杉把大衣丟在角落藤椅上,出了門。
沒多會兒人回來了,沒拿水杯。
“路晨來了,你要見嗎?”
歸曉還在貓腰掏球,聽這麼句,抬眼,瞅著孟小杉發怔。
孟小杉看她這模樣就曉得自己中午說得都白搭,歸曉還是當初的歸曉,感情就是感情,生活就是生活,分得太清楚。壓根看不透,估計這輩子也看不透,就栽在感情上了。孟小杉攥她的腕子:“人多眼雜,退婚一鬧肯定挺麻煩的。你倆要說話就在我家說,我讓他先進來。”
歸曉這一天心情起落太大,眼下倒是慌了:“……我要說什麼啊?我還沒準備好……”
“說什麼?”孟小杉好笑,“我告訴你歸曉,不是我通知他。是他夠聰明,看到運河那小路口停著一輛空車就問了海東車牌號是誰的,猜到你在我這兒。所以你什麼都不用說,看他怎麼說。”
孟小杉拍拍她的後背,讓她在屋裡等著,出去將路炎晨帶了進來。
歸曉靠著檯球桌,看他從兩扇深綠色的大鐵門走進來,大狼狗雖拴著,可見著個陌生男人還是狂吠得厲害。路炎晨偏頭認出那狗四隻雪白的爪子,低聲喚狗名字。
大狼狗又吠了兩聲後,嗷嗚一聲趴下來。當年路炎晨看到這狗,才幾個月大小,竟還能認出他也是不容易。
歸曉倒背手,手指扣在檯球桌邊沿。
他踏上兩級臺階,走進屋子,看著浸在日光裡的她。如今姑娘過得挺好,應該說特別好,怕她被本不該屬於她的事煩心,他不忍心。上午看她忍著哭離開修車廠,比他三無狀態下高空傘降斷了胳膊還要疼,比他第一次拆定時引爆的炸|藥還要心慌手麻。
不能拖她下火坑,那就拼命爬出來。
他真的,這輩子就愛過這麼一個姑娘,捨不得。
“我和趙敏姍的事很複雜,但和你想的不一樣。”他試圖用最簡潔的話,儘快說完這件事。未曾想剛開口,歸曉就輕聲截斷:“我知道。”
她不想讓他重複敘述那些現實困境,太傷害一個人的自尊心。
路炎晨慢慢點頭,看來,秦楓將所有該說的、不該說的都交待了。
他也沒再多廢話:“給我些時間,歸曉。”
歸曉倚著檯球桌,輕點點頭。
“很快,”他說完,又斬釘截鐵地低了聲重複,“很快。”
第十二章 晨曉照歸路(2)
路炎晨離開孟小杉家後,開車在運河邊兜風,最後將車停在一個不起眼地方。
熄火,下車。
……
到六點多鐘,太陽落了山。靠在楊樹幹上抽菸的他撩了袖子,看錶盤上的指標。
差不多了。
開車到孟小杉的飯店,包房裡,一屋子人熱火朝天的在聊。
路炎晨進去時,上菜的兩個服務員小姑娘剛被路炎晨親爹吼出來,老頭只要一沾酒就這樣,可還頓頓離不開酒。路媽老實巴交的,望了眼在門邊上摟住服務員小姑娘,輕聲安撫的孟小杉,內疚,可也不敢開口說話。
孟小杉見路炎晨露面,打了個眼色:開誠佈公說吧,我們在這兒呢,壓得住。
路炎晨邁進門,他爹正在吹噓這兩年修車廠生意好,趙敏姍估計是聽父母說了,面色不善。可趙家老兩口話也沒說死,告訴女兒,一百一十萬不是小數目,加上路炎晨親爹還不知道這事兒,還有轉圜餘地。於是,猛瞧見路炎晨進來的趙敏姍,還帶著幾分希望被這個可能是未來老公的男人一眼就勾住了。
上午去,他看上去很不痛快,挺頹的。
現在倒爽利了不少,白色襯衣的領口敞了兩粒紐扣,半截鎖骨露在外邊。寸頭,高高的個子,背脊筆挺。當然,趙敏姍不是小姑娘了,心裡也還是有把秤在權衡他戰友那個孩子的事兒,還有路炎晨親爹的酗酒打人的臭脾氣。
小孩是肯定不能留的,假如真要結婚,就找個機會送回去。親自送,算是給他面子。
至於路炎晨親爹,趙敏姍倒不怕。老頭過去來自己家喝多了還說人就這麼幾十年,顧著兒女的都是傻子,據說當年路炎晨奶奶癱了,都被送到山溝的祖籍老宅,扔給左鄰右舍點錢照顧到去世,也沒再管。這種上不孝父母,下不顧兒女的未來公公,有什麼好怕的。
大不了一拍兩散,老死不相往來。
趙敏姍這廂還在打算盤,路炎晨站定了,接過秦楓遞來的半口杯白酒,抬手,直接仰頭一杯酒。路爸以為大兒子終於懂了要給自己面子,這是敬親家酒呢,未料路炎晨手裡酒杯落到桌上,就是這麼句:“在座的各位長輩,抱歉,這婚我必須退。”
趙敏姍心忽悠,沉了。
話剛出口,滿杯熱好的白酒,劈頭蓋臉就潑過去。他微一偏頭,避開大半酒水,全順著脖頸往下淌,襯衫也溼了。
路炎晨抿了嘴角,半聲沒吭,眼睛裡冰冰冷冷的。
路媽雖心疼,可猶猶豫豫不敢動,只顧著拉路爸:“幹嘛啊,這大冬天的又拿酒潑孩子。”路爸推開路媽,擼了袖子就要抽上去:“小兔崽子,別以為從部隊上回來,老子不敢揍你了——”
“三叔、三叔,有話好好說,好好說,”秦楓笑容滿面,一米九零的大個子輕易就將一米七三的路爹擋下來,“不給孩子留面兒,也要給我個面子啊,三叔。”
孟小杉也跟著勸:“三叔三叔,你和我爸這麼多年交情,可不能砸我們家的店啊。您別搭理路晨,讓秦楓去給您開最好的包房,今兒我這生意都不做了!就伺候您!”
這兩口子本就面子硬,又故意將最好的包房留下來預備這一齣戲,死勸活勸將路爸弄出了這間房。沒半分鐘,孟小杉又回來,將趙敏姍爸媽請了出去。
燈光煌煌,包房裡一個大圓桌對面,只剩了趙敏姍。
路炎晨從桌上餐巾紙盒裡抽了幾張紙,將下頦和脖子上的酒擦了,拽開椅子,坐下來:“還要我說什麼嗎?”
趙敏姍被他嗆得不行:“你這態度,我們沒法談。”
路炎晨一笑,不說話。
對路炎晨來說,趙家兩位老人都還情有可原,畢竟一來是和路爹要不回來錢乾著急,二來也是操心女兒的終身大事。可趙敏姍明明很清楚訂婚的事他不知情,還一口答應了,不說有多大惡意,卻也說不上光明磊落。
“路晨……你家的情況我很清楚,我家怎麼樣你也知道,我們兩家都知根知底,也沒有誰配不上誰的說法。你都三十歲了,難道還真把積蓄都還給我家?你怎麼辦?你爸一定不會給你半分錢,你折騰來折騰去,最後還不是娶老婆生孩子嗎?你沒結婚過,入了婚姻的這個圈你就懂了,娶誰到最後還不是一樣過日子。”
趙敏姍看他沒答,揣著能把他說動心的心思,又柔聲說:“這次我是真心想結婚了,你和我上學就認識,總比讓你去找個陌生人要強多了吧?而且你如果要替你爸還錢,還要借錢,附近村子的人不用打聽就知道你欠債多少了,到時候有誰樂意嫁你?”
這場談話從始至終,路炎晨都沒要談的態度。
這對他來說就是一個過場,他必須要和趙敏姍談談,證明是試過了,也是真談崩了。如此讓趙家老兩口和秦楓夫婦的面子上都能過得去。
趙敏姍眼見著一句句話都沒回音,徹底來了脾氣:“我就這麼讓你瞧不上嗎?就算是我們瞞著你訂婚,也是你爸先欠錢不還。你這樣退婚,讓我在鎮上怎麼呆下去?你爸媽連酒席都定了!”
路炎晨離開椅子:“你今天看到那小孩,會跟我至少五、六年。”
趙敏姍沒想到他拐到這件事上,咯噔一下,心理上退了半步。
“你就說路炎晨這人有問題,帶回個戰友的孩子要自己養,這婚你結不了。”
話撂下,人頭也不回走了。
那邊,秦楓將自己爸也叫過來,父子倆陪著路炎晨親爹喝酒。
孟小杉按照秦楓的意思告訴路炎晨,估計路爸這麼一喝就要明天中午了,讓路炎晨先回去。總之今晚和趙敏姍這個當事人當面鑼對面鼓攤開來說了,就算走出一大步。
接下來肯定要善後,養精蓄銳,急不得。
她跟著路炎晨,一路走出大堂的落地玻璃大門,沒忍住叫住他:“路晨。”
路炎晨回頭。
孟小杉真是有滿腹的話。說吧,覺得對路炎晨殘忍,不說,又怕歸曉吃虧受苦。
真是憋得自己難受。
路炎晨猜度到她想說的,對孟小杉直接點了頭,說:“我會好好對她。”
這人……真是太聰明瞭。
孟小杉看那融到冬夜裡的背影,鼻子被冷風吹得發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