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皇上,榮親王還是臥床不起,但聽說這幾日身子好了些,一日總算有大半個時辰是清醒的。”
“嗯。”宣帝闔上眼眸,再睜開,神色極為平靜,“傳榮親王、威遠侯、慕大學士、九門提督進宮,早朝朕要見到人。另著人給刑部尚書、大理寺卿嚴正傳話,讓他們將朕上次吩咐的東西帶去早朝。”
前面傳的這幾人,不是病就是告假或已致仕,安德福低眉斂目,一一應聲,轉身在宣帝用早膳之際便去了殿外仔細吩咐。
宣帝冠冕前後各垂有九旒,細小的珠串極疏,卻恰好能將大半的面容掩在其下,讓人看不清冠冕下的帝王心思。
早朝剛開始,宣帝就止了眾臣上摺子,道是還有人未到。眾人不由前後左右暗暗察看,心想是誰這麼大的架子能讓皇上等他。
等榮親王慕大學士等人被帶到,又有刑部大理寺等人將刑具和一疊厚厚的摺子帶進金鑾殿。所有人都不禁打了個寒顫,似乎已經預想到了接下來會發生何事。
這日的早朝註定不寧,直至數年後在場的朝臣們還能記得宣帝平靜地命侍衛給那些朝臣服刑的模樣,明明是極不合規矩之舉,卻沒有御史敢出聲上諫。宣朝史上從未有過在朝堂上對大臣用刑的先例,他們這位皇上不僅開了例,還做得無比直接,似是擔心旁人看得不夠清楚。
對於那位位高權重的大臣,宣帝用的是杖刑,但對他命金龍衛抓捕而來,幫著這些人辦盡隱秘之事的心腹屬下,直接拖出殿外施以腰斬之刑。
金鑾殿前也沾了血跡,昔日同僚上司的哀嚎讓眾人心驚。皇上罰人的罪名,貪汙賄賂殘害百姓皆有,但只要稍稍一細聽那些話,便能知道最終讓皇上如此動怒的,還是近日京城大議的立後一事。
這些年皇上待他們太好,態度愈發溫和,以至於這些朝臣都差點忘了這位帝王剛登基時是以何等手段坐穩了皇位。
有些早明瞭事理的人不由在心中埋怨,以他們這位皇上的能耐,就是娶個平民當皇后他們也無從置疑。偏偏總有不識相的人,自恃位高資歷老,用些不入流的手段妄圖謀害未來的帝后,以為皇上能就此妥協。豈知這些都是皇上給他們的體面,如果不是好歹顧慮到了他們,而且登基時朝堂才大換過血,再度起事不便,皇上甚至都不會把慕大學士拉出來讓某些人學會收斂。
好了,這下皇上給他們的慕大學士這層布也被掀了。如果說之前皇上可能還會礙著他們在立後納妃上聽取點意見,經此一事,恐怕他們是連半句插嘴的餘地都沒了。
這一日,金鑾殿上哭嚎陣陣、血紅一片。有史官記載:時光飛躍,昭歷十三年的除夕已過,又去七月,昭歷十四年的盛夏款款而至,京城上下無不歡喜言於表外。一月後,便是他們他們期盼已久的帝后大婚。
知漪在敬和宮試穿嫁衣,她可謂是宣朝史上最小的皇后,但好在身量尚可,披上嫁衣時不至於顯得太過稚嫩。
纓絡垂旒,玉帶紅袍,百花襉裙,大紅繡鞋。嫁衣是蘇揚兩地最好的繡娘縫製而成,足足用了七月,每一針一線無不精巧細緻,龍鳳銜珠的圖案栩栩如生,幾欲從火紅嫁衣中騰飛而出。
知漪張開雙臂,任嬤嬤宮女給自己繫帶理衣,唇上染了淡紅的口脂,脂粉輕抹,還未戴上鳳冠,已然明豔不可逼視,讓人不禁想到詩中所云的“虹裳霞帔步搖冠,鈿瓔累累佩珊珊”。
這樣的知漪顯然成熟許多,當她收斂了笑意,腮邊常掛的梨渦淡去,峨眉輕蹙之時,當真有了六七分一國之後的氣勢與風姿。
太后唇邊含笑,不覺凝視許久,直至貓兒一聲輕叫喚回思緒。
雪寶兒在知漪腿邊輕蹭,叫聲嬌氣極了。也許它也覺得小主人的模樣有些陌生,甚至讓它害怕,不禁想要喚回原來溫柔可愛的小主人。
知漪眉梢一揚,立刻恢復往日模樣,剛準備彎腰,胖嘟嘟的貓兒便被徐嬤嬤抱走,“姑娘現在可不能抱它,當心它貪玩勾破了嫁衣,如今可沒幾日能給那些繡娘重新縫製了。”
太后亦點頭,“貓兒不知輕重,先將它抱出去。酣寶兒來,再試試這鳳冠。”
鳳冠上的東珠是莊澤卿和季永思各自派人從海邊尋來,說來還是件趣事。兩人派去尋東珠的人馬各不相識,為此還差點打了起來,到了京中才知道各自的主子都是為皇上大婚而尋的禮。東珠碩大圓潤,宮中庫房也未有這樣的成色,太后令人各選了一半。
除去東珠,鳳冠上飾一金龍、輔以二珠翠鳳,皆口銜珠滴。前後垂珠,華美異常。
鳳冠由兩個宮女同捧,在覆上的瞬間,知漪就感到沉重無比,似乎整個人瞬間被壓下去了三分。
太后瞧著心疼,只讓她試戴了片刻便令人取下,“倒是正好,賞。”“謝太后娘娘。”有宮人立刻跪地謝恩,滿臉喜意。這鳳冠也是新制的,因為皇上道要給慕姑娘一頂獨一無二的鳳冠,他們花了五月才按照皇上命人給的圖紙製成,忐忑呈上,生怕太后娘娘和未來的皇后不滿意。
取下鳳冠,知漪身上還穿著火紅嫁衣,襯得膚白勝雪,發黑如墨,端的是從畫中走出的小美人兒,無一處不精緻。
太后撫著知漪的手,半晌感嘆,“皇上真是好福氣,哀家可真是捨不得……”
旁邊伺候的眾宮人:太后娘娘您是兒子娶媳婦兒,真的不是嫁女兒啊……
看了許久的信王妃輕輕柔柔笑出聲,起身來到知漪面前,幫她將髮間的玉釵固定,轉眸道:“母后,您這話說岔了。皇上的好福氣,可不就是您的好福氣。”
太后微笑,顯然這話熨帖到了她心中,“書容說得極是。”
方才那些話她只不過是這些日子說慣了,隨口道出的罷了,其實心中更多的還是歡喜。既為知漪,也為宣帝。
“信王府可都安排好了?”
“都準備妥當了。”信王妃扶上太后的手,似嗔道,“大婚十日前,就將知漪接去信王府。母后可真是壞心,到時捨不得的,可不是信王和兒媳了嘛。”
被她逗得笑意愈發明顯,太后對知漪招手,前後又看了看,忍不住道:“哀家怎麼覺著,好像還是有哪兒不對勁呢?”
知漪疑惑眨眼,低頭自己掃視,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信王妃微斂笑意,也隨之認真望去,許久靈光一閃,終於意識到了太后說的問題,隨即便忍不住撲哧笑出聲。
“書容看出來了?”
微微點頭,信王妃隨意一掃,在案上拿了兩個不大不小的果子,起身走到知漪面前。
“我看吶,到成婚那天,得在這兒放兩個饅頭才行。”信王妃半含笑意,將果子放在知漪平平的衣襟前,怪不得太后說不對勁,原是嫁衣穿起來太平了,半點女子的曲線都沒顯出。
知漪:……qaq。
第98章 謀逆
信王妃明顯是在逗知漪,見小姑娘淚眼汪汪滿腹委屈的模樣,太后並幾個嬤嬤再忍不住,笑聲都傳出了敬和宮。
知漪往信王妃懷中一歪,氣呼呼掃了眼笑得前俯後仰的太后,轉頭將腦袋埋進去,作勢不再理人。
輕柔撫了撫懷中柔軟的青絲,始作俑者信王妃勾起唇角,好歹沒也跟著笑出聲,“知漪還小呢。”
可不是,連初潮都還未至的小姑娘,竟就要成為自己弟媳了。信王妃心中感慨,王爺心疼自己,雖然嘴上說著想要女兒,但自有了景承景旻外,實則就沒再打算讓她有孕,夫妻二人都將知漪當做了半個女兒。如今‘女兒’要嫁人,嫁的不僅是弟弟,還是一國之尊的帝王,真是叫人既意外又驚喜。
多年的相處,信王夫妻瞭解宣帝。認定了知漪,宣帝便不會再猶豫,況且以他的性情,知漪今後只會被捧在手心,而非像常人推斷得那般深宮落寞。
如果宣帝是沉迷女色之人,那之前“金鑾赤地”之事就不會發生。
“這外邊兒什麼在叫呢?”太后奇道,“這聲音倒是從未聽過。”
“主子您忘了,那多羅國的國君三日前到的京城,帶來了幾車賀禮,其中便有他們那兒的珍禽異獸。”原嬤嬤滿臉喜氣,“聽說其中有一對兒鳥,模樣同鴛鴦一模一樣,但通體火紅,翎毛帶金,叫聲也很是奇特。因著這一對兒的吉祥意,多羅國便也添為了賀禮。”
太后點頭,“哀家記起來了,五寶國的時辰也是今日一早到的吧。”
“正是,辰時未到就進了宮,那位璃公主該是正同人敘舊呢。”
宣帝大婚,自然是舉國同慶。作為附屬的幾個小國,五寶、多羅不敢慢待,兩國國君皆親自攜賀禮趕赴京城,隊伍浩浩蕩蕩,似乎打著比拼賀禮的心思,賀禮一個比一個稀奇珍貴,差點看花了那些負責迎接的大臣的眼。
海清國倒是也想來,雖然可說是早就和宣朝撕破了一半的臉皮,但眼見大石國式微,內亂四起,一日不如一日,它便忝著臉又想同宣朝重修舊好。奈何他們做足了謙卑認錯的模樣,也不及宣帝一句“營營役役之輩,莫擾了朕與皇后的大婚”。
得,皇上都這樣說了,那些史官禮官再不識趣也不敢這時候上去參一本。平心而論,大家都能理解皇上的心情,畢竟是大婚,誰也不想在這種重要的日子被一些蒼蠅攪了心情,即便他是皇上,也不免會有私心嘛。
當然,其中最為重要的原因是沒人敢說。那日金鑾殿的哀嚎和血地都還被人印在心中,皇上好不容易因為大婚將近溫和了許多,再上去惹怒他,不是自尋死路麼。
“哀家聽說……”太后回憶道,“這五寶國來的人,似乎並非她的父兄?”
那幾個小國的事,太后向來沒怎麼關注,若非因為知漪同東郭璃交好,這點小訊息都不會記住。
知漪探出頭,耳朵抖了抖,果然開始認真旁聽。
信王妃一直幫她順著髮絲,見狀不由莞爾,真是個小姑娘,如此輕易便被移了心思。
“這……奴婢便不大清楚了。”原嬤嬤為難,“連總管知道得該多些。”
話語間,連總管已被傳入殿內,接道:“回主子,五寶國的國君成了璃公主的叔父。璃公主的父王三月前便去世了,兩個兄長一個傷了眼,一個斷了腿,五寶國國君和皇室眾人一致認為他們不堪繼任,商議之下,讓璃公主的叔父即位,那兩位兄長被封了個閒散王爵。想是事情突然,還沒來得急傳到咱們這兒,所以今日之前璃公主都還不知情呢。”
連總管說得委婉,說的是“事情突然”,實則但凡有些思量的人,哪能猜不到其中的彎彎繞繞。
太后嘆一聲,眸中盡是明瞭,心道又是一些爭權奪利之事。也虧得這東郭璃早被留在了宣朝,不然此時也不知該成了何種模樣。
知漪聽得明白,有些擔憂東郭璃,等換下嫁衣便去了浮雅閣尋人。
未到正午,正是御膳房準備午膳的時辰,東郭璃遣退了一眾宮女,呆呆坐在小窗邊。
窗外便是一棵巨大的銀杏樹,枝繁葉茂,蔥蔥郁郁,將大半的浮雅閣都籠在其廕庇之下。幾點陽光從枝椏間溜過,於窗欞和小案上留下數個圓圓的小光點,清風一拂,光點亦隨之搖晃。
東郭璃微仰起的臉正對著那幾道光線,陽光斜進她的眼眸,明明是溫暖宜人的景象,卻讓人無由覺得蕭瑟。
她知道今日五寶國的國君會到京城,一早便激動萬分地守在了宮門,滿臉的笑意卻在見到來人的瞬間凝固。
來的是同父兄向來不親近的一位叔父,隨行的也沒有任何一個自己熟悉的兄弟姐妹,其他使臣稱呼他為王,事實顯而易見。
東郭璃差點沒抑制住情緒甩出隨身的馬鞭,想要逼問叔父自己的父兄發生了何事。終究顧忌到對方和自己的身份,還有如今的特殊日子。如果自己在這時候鬧出了事,即便宣帝因為知漪饒過她,她也會覺得對不起那個一直護著自己的小姑娘。
這位叔父慣來會笑臉迎人,對著她的冷漠也能神色如常談話。知道他肯定說不出什麼自己想知道的話,東郭璃不耐煩地應付了會兒便走人,一刻鐘後,五寶國使臣隊伍中的一個小奴卻偷偷跑了過來。
小奴身上有兄長密信,加上他的親口解釋,東郭璃總算明白五寶國發生了何事。
五寶國國師地位向來尊崇,國師之位傳承五代,已成功預言了四位國君。當初批出東郭璃的鳳命時,最先知曉的不是東郭璃的父兄,而是那位叔父,叔父早有謀逆之心,國師卻對他道自己是五寶國的異數,甚至很可能成為五寶國的第一位女王。即便沒有成為女王,自己的存在和命數也會阻礙他的大事。
叔父信了這話,因為五寶國最開始只是一個部族時,族中確實有過女子擔當族長的先例。
怕謀逆之事提前暴露,叔父不敢對自己下手,便讓國師改了話,道是隻有真龍天子才能同自己相配。這話傳了出去,如果五寶國不把自己獻給宣朝,一旦被宣帝知曉,說不得便要被宣朝的皇帝懷疑他們五寶國是否有不臣之心。況且兩國聯姻也只會給五寶國帶去好處,所以她便被兄長帶到了宣朝。
叔父打聽得清楚,宣朝皇帝要三十才能成婚。即便自己之後真的有幸得了聖寵,他在那之前也早就成事,一個已經坐穩王位的國君和一個只是有著所謂批命的女子,誰都能猜到宣帝會如何選擇。
更何況……自己現在在宣朝充其量不過是個被當做“禮物”的公主,身份尷尬,地位幾近於無。若非知漪將自己視為姐姐,太后和宣帝又因為知漪對自己有了那麼幾分關照,恐怕只會更糟。
也無怪叔父這般有恃無恐的模樣,自己似乎的確對他造不成威脅。
小奴說他不知道父王怎麼去的,但只知道十分突然,後來兩個兄長就接連出了意外,一個被刺瞎了雙眼,另一個……左腿幾乎完全被廢。想到這裡,東郭璃手一用力,木製的窗簷幾乎被摳下一角,細碎的木屑散了滿地,手心也被戳出了血痕。
兄長託小奴告訴她始末,是希望她能知道真相。無論她有沒有機會和實力復仇,都要讓她記住,仇人是誰。
知漪推門而入時,見到的東郭璃幾乎是雙目圓瞪,充滿血絲的模樣。
“璃姐姐。”知漪沒有驚訝她這神態,讓憐香惜玉守在房外,幾步入內,一眼注意到東郭璃成拳的手掌。
東郭璃常年練武,手勁很大,此時意識放空的狀態更難觸動半分。知漪認真地,一個個手指板開,最後輕輕揮去掌心的木屑,“即便璃姐姐再不當自己是女孩兒,也不該如此輕待自己,這樣只不過是讓旁人看笑話罷了。”
東郭璃向來不喜歡那些束縛過多的裙裝,著裝一直都乾淨利落得很,今日難得因迎接父兄而換上繁複宮裙,卻得到一個幾乎是晴天霹靂的訊息。聽到知漪的話,她恍若回神般一把抓住知漪的手,掌中的手當真柔軟小巧極了,自己就差不多能一手將其握住。
“我……”東郭璃出口才知聲音沙啞得厲害,僅這一字,胸腔中便湧起無盡的酸澀。
在宣朝,只有眼前的小姑娘才是她最能親近和信任的人。
知漪輕搖頭,站立在地的她比坐在凳上的東郭璃稍高些,是以能輕而易舉抬手輕拍東郭璃背部,輕聲道:“我不知道璃姐姐家中發生了何事,如果璃姐姐肯說,知漪一定認真聽。假使知漪能夠幫上一點忙,也一定不遺餘力。”
不遺餘力說來輕巧,但東郭璃彷彿聽出了其中蘊含的分量。眼眶微澀,她終究忍住了洶湧而來的淚意。
知漪想幫她,是知漪的好意。但她不能因為知漪的身份和她背後的宣帝,就對這份柔軟產生依賴。
“也並沒什麼不可說的。”東郭璃淡聲開口,但只要有心,還是能聽出她極力忍耐下劇烈起伏的情緒。
東郭璃知道知漪表面天真不知世事,但在宣帝和太后的教導下,無論是政事或人心,都早有自己的見解思量。所以她將五寶國的情況如實說出,沒有添油加醋,如實陳述。
知漪聽得認真,凝神專注的模樣讓人覺得她眼中只有自己一人。這種目光極為溫暖,充滿力量,讓東郭璃感到心中瞬間湧入一股暖流。從最初被獨自留在宣朝,到如今,知漪待她始終未變。
輕輕靠在知漪柔軟的小身軀上,隔著薄薄的衣料,東郭璃幾乎能將那心跳聽得清清楚楚。
聽到五寶國國君如今是東郭璃的叔父當任,知漪轉念想到了之前的海清大石兩國。南巡的時候她就聽了許多次宣帝同那些臣子的商議,這一年中也在宸光殿的書房中旁聽了數次,對宣帝的一些謀算也大致有了猜測。
等皇上收拾了海清大石兩國之後,恐怕今後也不會再有五寶和多羅國了。
“璃姐姐想回去嗎?”知漪聽罷出聲,見東郭璃愣怔的神情又重複了一遍,“璃姐姐想回五寶國,為父兄報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