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能親自‘陪’著他們一輪又一輪的審問,便證明了怒氣之盛,敬和宮上下戰戰兢兢,無不驚惶。
早料到宣帝今夜會來,太后淡聲道:“皇上若想知道是什麼事,只消往旁邊小案上一看便知。”
宣帝皺眉,輕移兩步,便看到小案上形態奇異的小木人。
木人刻得粗糙,依稀看得出雕刻的是女孩兒模樣。整個被漆成血紅,看上去陰森詭異,旁邊整齊擺放著九根鋒芒閃爍的金針。宣帝已意識到是什麼,厲目一沉,渾身寒意陣陣,刺骨的冷氣自他周身圈圈發散而出,即便是一直低著頭未看見宣帝神色的宮人,也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盛夏的夜晚,寒氣竟似乎要涼入骨髓。
拿起木人,不出所料在背後看到了黃色符紙,符紙下刻的是生辰八字和姓名,上面的細小針孔說明那些金針正是從木人上面拔下。
宣朝如此信任藏雲寺,自然也相信這些所謂的魘咒之術,縱然宣帝只信小半,但在見到上面知漪的名字時已只剩怒氣和殺意。
太后睜開眼,命連總管再將今夜審問出的結果告訴宣帝。
那宮女名為小桃,月前才被安排到絳雪軒和原來的花匠一同打理花草。前幾日趁著無人注意時將木人丟到了花圃中,再隨意用泥土掩了掩,因著那塊向來是她負責的地兒,又在草木泥土下,並無人注意到。
查出小桃的來歷同慕府大有干係,但太后自是不信這表面的結果,慕家再怎麼糊塗,也不會派人來害知漪。慕府唯二有加害知漪動機的林氏和慕聽霜,一個在別莊中重疾纏身,一個被慕老夫人派人整日關在屋內,沒有時間,更沒有這個能耐去伸這種手。
懷疑之下太后連夜派人去查了小桃的家人,果不其然已是人去屋空。在附近街坊鄰里那打聽到的訊息是突然有一日便沒了蹤影,而屋內的東西都還在,如果不是自己走得匆忙,就是措不及防被人擄走。
京中能有這種勢力,並將觸角伸至宮中,安排小桃到絳雪軒並且將木人帶進宮的人可不多。
查到這裡,太后便沒再細查,因為剩下的就是宣帝的事了。
“哀家真是老了。”太后語氣毫無起伏,“見不得這些勾心鬥角之事,更見不得這些事波及到哀家的小寶兒。哀家知道皇上政事繁忙,國事為重,這些也由不得皇上。”
語氣一轉,太后直視宣帝,“但事既已出了,皇上少不得便要抽些功夫去料理一番,給人一個交代。”
這人,指的自然是知漪。起初的情緒過後,太后此刻倒平靜得出奇,因為她知道這時最為震怒的定是自己這個兒子,她根本不必多說什麼。
她這兒子冷心冷情了小半輩子,好不容易碰到了能讓他如此牽腸掛肚放在心尖的知漪,無論誰想傷小姑娘半分,都會受到毫不留情的咬噬。
太后清楚,知漪儼然已成了她這兒子的逆鱗。
在這點性情上,宣帝同太后如出一轍,怒氣越盛,就顯得愈發平靜。他緩緩頷首,動作極慢,語調也如沉積多年的冰雪,緩緩自頂端流下,透著令人心顫神懼的冰冷,“母后說得是。想是朕近些年待他們太過溫和,才讓有些人忘了,這天下,到底是誰的天下。”
太后點頭,眼角一瞥他手中的木人,眼中飛快閃過一抹厭惡和驚懼,“哀家已令人去八仙山請了慧覺,大師暫時未去雲遊,這害人之物便等他來處置罷。”
“嗯。”
“知漪她……今夜可有異常?”
宣帝先搖頭,復皺眉沉思,“朕明早就傳太醫。”
說完他仍不放心,心思已經立刻飛回了宸光殿,“母后,夜已深,您先去歇息。朕已傳了王剛來,後續事宜便交由他去處置。”
“好,哀家正好也乏了。”太后望一眼宣帝,沉思道,“這幾日暫時攔著知漪回來,待哀家徹底清查了敬和宮再說,這由頭便交給皇上去想吧。”太后先進了內殿休息,宣帝如來時一般快速,只在跨出大殿時瞥一眼殿中所跪宮女,便沉沉問了句,“這些人可有問題?”
連總管俯首道:“回皇上的話,這些人雖與此事無關,但查出了其他一些小問題,都是和慕姑娘有關。”
宣帝嗯一聲,轉眸踏出大殿,遠遠傳來一句,“不必留了。”
“是——”
那些宮女一驚,本就瑟瑟發抖的身軀被這句話徹底擊垮,或頹然癱坐在地,或在阻攔下瘋狂試圖叫冤。他們的問題確實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問題,放在平時無論太后或宣帝都不會在意,但在這種時刻,在宣帝才見過刻有宣帝姓名生辰的魘咒木人時,只能說正好撞到了槍口上。
對於知漪的安危,宣帝需要的是寧錯殺不放過,也是殺一儆百。
宸光殿偏殿,墨蘭墨菊被派守在寢殿外。外間有睡榻供二人休息,二人直接和衣而趟,眯眼淺眠,隨時準備聽候裡面小主子差遣。
夜色深沉中,兩人只聽得輕快迅速的腳步和殿門開啟聲,忙起身步出,迎面差點撞上來勢迅速的宣帝。墨蘭嚇了一跳,餘光只瞥到一抹明黃便慌忙跪地,低聲道:“皇上——”
但她們連一個目光都沒被賞賜,轉眼宣帝已經風一般入了內間,正是知漪安睡之處。
墨蘭墨菊面面相覷,同時望向氣喘吁吁的安德福,“安總管,這是怎了?”
安德福搖頭擺手,半天才平了氣息。兩人都是宣帝的貼身宮女,他便言簡意賅道:“有人要害姑娘,太后娘娘和皇上都發怒了,你們幾個這兩日都小心些伺候。姑娘最近都會待在宸光殿,若是無事便多伺候姑娘,皇上那兒……”
話未言明,墨蘭她們已瞭然,心中對安德福萬分感激。
知漪臨睡前覺著悶熱,沒讓人關房內小窗。宣帝走進時便感覺到一陣夜風,微帶涼意的風掠過他直奔正中的香木睡榻,長長的薄紗帷幔垂至榻尾,輕風調皮掀起一角,正好露出裡面小姑娘瑩白的側臉,睡顏安寧怡人。
宣帝放慢腳步,走近香榻。
月色如水,自窗邊傾瀉至榻前,睡夢中的知漪微微偏頭,額前一層細密的汗水映入宣帝眼簾。
怪道小姑娘說悶熱,宣帝寬大的衣袖拂過知漪額間,眉宇間未完全平歇的急躁擔憂與被這睡顏安撫的平靜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極為奇異的感受,腳下彷彿生了根,再不願離去。視線停留那初初長成的清麗小臉,彷彿要藉此完全平息心緒。
之前見到那被漆成血紅的木人時,宣帝瞳孔急劇收縮,彷彿能透過那木人看到知漪背後眾多人森森的惡意。那惡意太過鮮明可怖,差一點,差一點就要真的傷到此時酣眠的小姑娘。
失了回主殿就寢的心思,宣帝在榻邊坐了許久不自知,如守著寶藏的雄獅,用尾巴圈起了領地和寶貝,就不願再離開。
他坐了多久,安德福等人便等了多久。他們不敢催,只能偶爾悄悄踮腳望一下,但只能看見他們皇上如磐石般紋絲不動的背影,彷彿被施了定身術,只有寬大的袍角偶爾會隨風輕晃。
“唔……”知漪夢中輕吟一聲,不適般動了動手指。她在夢中遇見了極盛的豔陽,光芒灼灼,熾熱得她汗流浹背,幾乎要忍受不住。
難受地小聲哼了幾句,知漪很快感到臉頰一陣清涼,她舒服地漾開笑臉,睡夢中的小臉十分愜意。伸手抓住那涼爽的來源,知漪放在臉頰蹭了蹭。
這動作太過可愛,讓宣帝終於露出笑意。被抓住的手指微微一動,似乎就感受到了小姑娘臉蛋上細小的茸毛。
“癢~”知漪嘟囔著軟聲唸了句,勉勉強強支開眼皮,只感到熟悉的面容在眼前晃來晃去。
“皇上?”小姑娘疑惑地揉了揉眼睛,沒有完全清醒的她當自己還在做夢,便從被褥伸出手撒嬌道,“抱~”
宣帝一彎唇,俯身而下如願抱住了小姑娘。香香軟軟的小身體入懷,瞬間平復焦躁、填滿空虛。
知漪不甚清醒地眨了眨,迷迷糊糊順著宣帝手臂爬出被褥,只著了一身絲綢裡衣,便立刻感受到了夜間的涼風。
涼意一襲,知漪睫毛抖了下,瞬間清醒許多,才發現自己被牢牢摟在了熟悉的懷抱中。
“嗯?”知漪疑惑仰起臉蛋,“皇上怎麼會在這兒?”
剛離開睡榻的臉蛋帶著可愛的粉暈,更襯得膚色白嫩如霜、晶瑩剔透。
將知漪軟軟快要滑下去的身體往上抱了些,宣帝低聲道:“做了噩夢。”
知漪驚異地瞪大了眼,圓溜溜轉了個圈兒,粉嫩的唇微張,顯然被宣帝這話嚇得不輕。
宣帝輕笑出聲,終還是忍不住低下頭去,完完全全覆住了總是吐露出讓人心馳神搖的甜言蜜語,令他覬覦已久的小姑娘。
月光搖曳,倒映出兩道一大一小卻近乎重合的身影。
第97章 婚前
宣帝外袍染了夜間涼氣,但懷抱卻無比溫暖甚至炙熱,一如他覆在知漪唇上的薄唇,溫熱溼潤。滾燙的氣息透過口齒間的碰觸源源不絕傳來,知漪的貓兒眼睜得更大,既驚詫,也好奇。
以前知漪僅僅是輕吻過他唇邊,都會被宣帝僵硬著身子輕輕推開,這次竟是主動。雖然除了碰觸外再無其他動作,知漪還是有了一種全然陌生的感受,就像第一次被宣帝橫抱起,小心臟撲通撲通地跳,眼中再也映不下其他,偌大的殿中彷彿只有眼前的人在熠熠發光,將自己的目光全然凝住。
宣帝清晰感受到唇下的觸感,大概唯有香軟糯三字可形容,一如他曾想象過的那般美妙。
因常年喜飲果釀的原因,小姑娘身上還有一種似酒香的氣息,在貼得如此近的情況下,宣帝只覺熏熏然,已自醉矣。
怔了良久,知漪輕拍宣帝背部,亮如星子的眼眸關切望去,“皇上不怕,不怕,夢都是反的。”
分明是安慰三歲幼兒的方法,宣帝唇角卻揚起微不可見的弧度,二人抵額相觸,極低的聲線在夜色中沉若磐鍾,帶著讓人安心的氣息,“看見酣酣,朕便不怕了。”
握住臉側柔軟的小手,宣帝放在唇邊一吻,“可冷?”
嗯……嗯?這似乎是皇上第一次喚她的小名。
知漪模樣有些呆,幾根髮絲隨著她來回晃了晃,“冷——”
八月底的酷暑,即便不蓋絲被也沒事,偏這兩人一問一答得彷彿是在寒冬臘月。
重新被嚴嚴實實裹在宣帝懷中,知漪沉在宣帝與平日截然不同的形象中良久,半晌才想起問,“皇上做了什麼噩夢?”
什麼樣的噩夢能把向來冷靜自持的皇上嚇到她這兒來尋安慰了?知漪很是好奇。
宣帝被知漪三言兩語和幾個簡單的動作安撫下,終於恢復了心情,“夢見朕得了個寶貝。”
知漪偏過頭,“皇上都覺得是寶貝,肯定很難得。”
“自然。”宣帝忍不住微笑,“是天下絕無僅有的稀世珍寶。”
“然後呢?”
“有人嫉恨朕能擁有此寶,意圖毀壞,差點在朕未察覺之時得逞。”
知漪點頭,如果她在夢中夢見有人想破壞自己的寶貝,肯定也會又驚又怒。
宣帝長嘆一聲,抱緊了她,“所以朕左思右想,不得安眠,最後還是決定親自來守著這寶貝。”
親自守著?知漪長睫如翅膀般撲扇撲扇著,腦袋暈乎乎轉了一圈,終於反應過來宣帝說的寶貝其實是自己。
見她恍然的模樣,宣帝微笑,親暱地點了點臉蛋,含著笑意故意道:“朕守了這寶貝七年,寶貝終於要長大了,此時竟有宵小想要出手,朕自然得時刻守在旁邊,酣酣覺得可是?”
明明平日是那麼冷淡的性格,說起這近似情話的話語時卻能面不改色,甚至還閒適地把玩著手中一縷髮絲,含笑看著懷中嬌嬌軟軟的小姑娘紅暈自脖頸蔓延到耳邊。
這與平日形象反差來得太大,知漪一時有些懵,忍不住扒著前襟悄悄望了幾眼宣帝,正好對上投來的深邃目光,紅暈頓時延至眼梢。
宣帝見好就收,不再逗弄,心情已然大好。
清淺的呼吸鋪灑在手邊,嬌軟的身軀也毫無異常,這讓他幾欲薄發的怒火盡數斂回,還不動聲色地逗了兩下小姑娘。
知漪平日那些撩撥,不可謂無效,但著實太過稚嫩。宣帝雖然沒有這方面經驗,但好歹博覽群書,看得多,多少次想讓小姑娘知道連番撩人的後果,都礙著年紀太小不好下手。
如今難得看到小姑娘這害羞得連話也說不出的模樣,宣帝只覺可愛極了。
知漪自己偷偷摸了摸臉頰,只覺無比滾燙,她向來坦誠膽大,心中想什麼便說什麼,但還是沒抵擋住宣帝這聲“朕的寶貝”。
努力平復情緒,小姑娘扯扯宣帝衣角,待宣帝低頭用目光詢問她時才認真道:“皇上也是知漪的寶貝。”
“嗯?”
知漪淺笑,學著宣帝的動作在他唇上輕輕一觸,“皇上是知漪的寶貝,知漪也會守著皇上的。”
宣帝定定看了她許久才應一聲,目光悠遠,“好,那知漪也要守著朕,莫讓旁人搶去了。”
小姑娘重重嗯一聲,無比堅定。
這夜,宣帝終究還是未回主殿。他沒解衣,直接靠在床沿邊抱著知漪,連同薄被一起。
知漪蜷成一團縮在他懷中,被宣帝低沉溫柔的聲音哄著入睡,夢中灼熱的豔陽變得溫和,灑在周身的陽光和煦輕柔,叫她再無懼意。
安德福等人跟著小心看了半宿,即便明知宣帝這行為於理不合也沒敢開口,宸光殿都是宣帝的人,想必今夜的事也傳不出去。
天光大現之時,宣帝輕輕將知漪放回榻上,轉身出房。安德福忙迎上前,第一眼瞧見宣帝眸中幾條細細的紅血絲,擔憂道:“皇上要不要先歇會兒?將早朝的時辰……推遲些?”
“不必。”宣帝一夜未眠,雙眼布了血絲,卻精神得很。見還有些時辰,他回主殿沐浴一番換上朝服,一顆顆繫上衣襟的龍紋盤絲扣,漫不經心道,“榮親王如今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