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太后拍拍她的手寬慰,示意知漪繼續。
視線膠著在亭外一朵伸展出的花兒上,知漪輕言細語將今日的對話複述出來,憐香惜玉從旁聽著,覺得簡直是一字不差。也是,她們姑娘向來記性好,背書在太學院中名次都是前幾位,將對話完整重複一遍自是不難。
太后含笑傾聽,無論聽到何處都沒變過神色,末了心道這慕老夫人想來是江南待久了,再不復以往的當家主母銳氣。如今對著知漪這麼一個小姑娘都能賣起可憐來,這作態……她還真有些看不上。
心中看不上慕老夫人的做法,太后卻並未明言。知漪性子良善真誠,除了幼時的那場大難,幾乎就沒經歷過什麼坎坷,有時候就難免容易心軟。慕老夫人今日此行此言,明顯打的是“動之以情”的牌子,處處顯得是為知漪著想,又說得那般小心可憐,也怪不得懷中的小姑娘動搖了。
沒有評價慕老夫人的話,太后溫聲道:“酣寶兒,有一件事你想錯了。”
知漪疑惑望去,聽得太后解釋,“民間流言固然會有損皇家民聲,但你覺得,這種流言對阿嬤和皇上來說,真的能成問題嗎?”
知漪一細想,便明瞭太后的意思。但凡學了些帝王心術的人便明白,百姓通常都是被引導的一方,因為他們所知道得太少,必須要他人來告知,而這個他人,便是身處高位之人。俗語有言“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其實不僅是要少做會讓百姓有意見的事,更多是在讓帝王要懂得如何去駕馭統治百姓的言和思,讓他們凡事都能順著對自己有利的方向去想、去說。
這些太傅沒有告訴過她,但是宣帝早就在各方面無形地教導過她。
就像她一回京,京中關於她的鳳命和一些神奇之處,還有和皇上的天作之合就傳得沸沸揚揚。這些無疑都是宣帝派人暗中引導的,像那些心懷叵測之人想傳的流言,也很快就會被宣帝壓下。
此理類推,到時即便真有慕老夫人擔心的那種流言蜚語,太后和宣帝如果有心,將流言稍加引導,換個方向,簡直輕而易舉。又或者,也會像她小時候那樣,從不讓她接觸到那些可能傷害她的閒言。
平日這些道理本來知漪也是明白的,只是放到自己身上,就有點一葉障目了。
“知漪知道了。”知漪對太后彎眸,讓太后亦淺笑,又道,“其實慕老夫人所說之事,阿嬤和皇上早就商量過了。”
“咿?”知漪驚訝,“阿嬤從來都沒和我說過。”
“畢竟還早著呢,等全都佈置好了再同酣寶兒說也不遲。”太后親暱地捏捏她秀氣小鼻子,“咱們酣寶兒只需要安安心心等著,當咱們宣朝最漂亮的小新娘、小皇后就行了。”
經過這兩月,太后似乎也接受了知漪要嫁給宣帝的事,不過平日還是會時不時地突然對宣帝發難一下,對此宣帝也只能見招拆招。
“那阿嬤和皇上什麼打算?”知漪疑惑看去。
太后忍不住輕戳了把粉嫩光滑的小臉蛋,“酣寶兒到時從你元涵哥哥府中嫁到皇宮,可好?”
信王府?這她還真的從未想過,之前猜測頂多是莊府。
似想到什麼,太后續道:“是哀家疏忽了,日後這稱呼是該改改,可不能再像以前那般亂叫了。”
沉吟片刻,太后止不住笑意,“以後……就直接喚元茂元涵的名字吧,至於你原來的姨母他們,可就該喚皇兄和皇嫂了……”
聞言知漪眼睛頓時睜得圓溜溜的,像只受驚的貓兒。叫信王為皇兄,信王妃為皇嫂,元茂哥哥和元涵哥哥成了她的侄兒,呃……
被她這可愛的模樣逗笑,亭中的幾個嬤嬤俱是眉眼彎下,“主子說得對,日後這稱呼上,姑娘可千萬不能叫錯了。”
“那姨母……”知漪頓了下,暫時還是沒能把那個稱呼叫出口,“信王妃他們都同意嗎?”
太后將她鬢邊髮絲繞到耳後,微笑道:“自然,他們那麼疼愛酣寶兒,還準備把酣寶兒的十里紅妝添成二十里呢。”
惜玉不免咋舌,很快低下頭,生怕被徐嬤嬤看到了自己不莊重的表情。知漪托腮思考,太后也不擾她,過了許久才道:“不過這些,阿嬤和皇上都會看酣寶兒你自己的意願。如果你想回慕府,最後陪慕老夫人一段時日,我們自然不會干預。”
自己想回慕府嗎?知漪知道,當然是不想的。慕府根本沒有她親近的人,之前會考慮慕老夫人的提議,更多還是因為她說到了不利之處,還有這些可能對大婚和皇上的影響。
但是太后表現出的意思,明顯是這些根本不必擔心。
慕老夫人擔心別人會覺得知漪是靠太后和皇上的寵愛過活,言語中還多加暗示有了孃家作為依靠,即便以後他們寵愛變淡也能有一席之地。但知漪從不會有這種擔憂,別人覺得天家無情,她卻是自小在宮中長大的,太后和皇上對自己如何,當然是自己最明白了。
想通了這些,知漪不再糾結,“就聽阿嬤和皇上的。”
太后一笑,對知漪的決定很是欣慰,不忘調侃道:“恐怕中間多了兩字吧,應該是聽皇上的,阿嬤猜得可對?”
小姑娘不依不撓往太后身上一膩,皺著小鼻子,“又取笑我,阿嬤變壞了。”
一老一小在涼亭中藉著清風喁喁私語了片刻,溫情盡顯,那是與知漪同慕老夫人見面時截然不同的氛圍。旁邊伺候的嬤嬤宮女們無論目光或真心或假意,心中都十分羨慕。這樣和睦融洽的親情,即便在普通的市井人家,也沒常人想的那麼多,所以當它出現在天家時,便更顯得彌足珍貴。
“對了,酣寶兒今日怎麼沒念著找皇上了?”太后眉目滿是笑意,“黏了這麼多日,終於淡了?這可怎麼辦,還沒到大婚的日子呢。”
太后如今是逮著機會就要調侃一頓,知漪鼓著腮幫子望了眼,“皇上今日不是去了西郊大營嘛。”
“只是去看看而已,並非什麼大事。”這些事太后知道得倒清楚,輕笑道,“除了往日秋獮圍獵,酣寶兒可看過皇上動武的模樣?”
知漪想了想搖頭,平時他們出行都有一堆侍衛護著,她也沒怎麼看過宣帝練武。太后這麼一提,她還真想知道皇上除了射箭騎馬,會不會有像那些將軍侍衛一樣持長槍寶劍颯颯逼人的英姿。
“你那表哥莊澤卿如今正在宮中,哀家給你令牌,可讓他帶你去西郊大營。”太后輕眨眼,“說不定能看到皇上同平日不一樣的模樣。”
知漪也對視相眨,奇怪阿嬤怎麼會提出這樣的建議,按理來說大營不是不能隨便去嗎?不過……她確實很動心。
皇上的各種模樣,她都想知道。
太后如何看不出來,笑著輕撫小腦袋,“去吧,別忘了換個裝扮,不然營中出現了個漂亮的小姑娘,皇上可要不高興了。”
第92章 探視
宣帝下了早朝去的西郊大營,隨行的有工部尚書和幾位將軍。這行所考校的主要為近日將士們的練兵成果,更重要是要測一測前幾月工部等人制成的支援水上作戰的戰車船隻。
隨行人員中有一位青年極為打眼,他面容比起那幾位將軍和尚書來說顯得太過年輕,又生得俊秀,氣質溫潤。這讓人感覺他就該是坐在畫樓書閣中看書作畫的儒雅公子,而不該出現在軍營這等地方。
此人正是季永思,季永思自幼長於江南水鄉,水性極好。他不僅文采出眾,這次在水上戰車和戰船上面還給宣帝提了個極好的建議,所以宣帝才破格帶他一起來巡視軍營。
提前得了訊息,西郊大營的將士早就做好了迎接聖駕的準備,待宣帝現身時更是呼聲震天,激動得面紅耳赤。西郊大營不是唯一在訓練這些的軍營,但皇上正好就選中了他們來考校,這是一種無上榮耀。
軍中早有議論說皇上已經準備再過幾年就對大石和海清發難,既然他們不安分,幾番試圖擾亂大宣,那宣朝就徹底讓他們安分下來。
以宣朝兵力,將士們絲毫不覺得這對他們有什麼難度。所以即將到來的戰事不僅能為宣朝擴大疆域,更是他們建功立業的好機會。
宣帝微頷首示意,站上點將臺,幾個將軍向他請命過後接連離去,歸到大隊中,準備排兵佈陣。
另有一位軍師模樣的人在旁隨時準備解釋。
士兵主分騎、步兩種,另有箭弩手戰車兵若干,各有數萬人,嘴邊蓄了一圈絡腮鬍的方將軍翻身上馬,徑直縱馬至大軍前側,高舉長槍,中氣十足道:“列陣——”
數以萬計計程車兵如潮水般分湧至四側,又迅速圍攏,騎步分開,正好將方將軍圍在了內側。最外圍是手持弩箭,架設好機弩的步兵,往裡是策馬昂身而立英姿颯爽的騎兵和戰車兵,這些士兵齊齊圍住方將軍,恰恰由這多重方陣形成了一個大圓。而且佈陣時動作極為迅速,幾乎是在一刻鐘之內便都站到了自己該有的位置,絲毫不亂。
那軍師解釋道:“皇上,此為方圓陣,易守難攻,若戰事有變,此法用來防禦再為合適不過。”
宣帝淡淡嗯一聲,其他人也看不出他到底是滿意還是不滿意。要知道他們皇上可是親自出徵過的,對行兵打仗之事不同於歷朝歷代那些大部分只會紙上談兵的皇帝,所以不少人心中既緊張且興奮,只希望能得到宣帝認可。
方圓陣後,又換了一隊將士,此次擺的是長蛇陣。長蛇陣一般是牽一髮而動全身,運轉之下猶如巨蟒出擊,極為狠厲。對於稍弱的敵軍,此陣不僅攻擊力強,氣勢上也能壓倒對方,也可算佔了小半個心理戰術。但長蛇陣對騎兵要求很高,要求騎兵能反應迅速,提前預判,及時改變方位,這樣才能保持陣勢。
宣帝望著眼前的巨蟒,再聽得軍師的介紹,凝神觀看片刻後眼眸沉下,凌厲無匹,道:“此陣不易守,極易混亂,弱處太過明顯,攻成不易,改。”
軍師點頭,皇上說得很在點。他們擺的長蛇陣的弱處就在於騎兵,軍中騎術好計程車兵不是沒有,但大都只會服從領軍命令列事,很少能夠自己根據戰場上的形勢改變陣勢。然而戰場瞬息萬變,此時擺陣雖然擺得好,但在戰場若被敵軍抓住這點,特意來各個擊破頭尾的騎兵,那長蛇陣自然就被破了。
接下來還有偃月陣、鶴翼陣、魚鱗陣等,但凡他們針對陣法自身的弱點做了改動之處的,大都會被宣帝讚賞幾句。而其他的,也都能被精準地點出問題所在,等陣法一一擺過,這些將軍心底不由對宣帝更加拜服。
“陣法演練切記不可操之過急。”宣帝身後隨了一種將軍副官,初步看過排兵佈陣,他正在囑咐一些小問題,“平日操練時不僅要懂得如何擺陣,更要知道如何破陣。”
“是。”“是。”眾人連聲應答。
宣帝又說幾句,轉頭看向季永思,唇邊終於有了弧度,“永思有何建議?”
對於真正有才之人,宣帝向來不吝嘉獎贊許。
季永思怔住,半晌略不好意思一笑,“永思以前於排兵陣法上不過紙上談兵,方才一看之下,除了被我大宣將士的威武勇猛驚呆了外,還真什麼問題都看不出,皇上實在高看永思了。”
宣帝準備等季永思參加明年的會試後再真正重用他,所以如今季永思還未有一官半職,只能如此自稱。
聞言幾位將軍哈哈大笑,看向季永思的眼中多了幾分欣賞,就連宣帝也露出笑意,“各有所長,是朕疏忽了,永思不必自貶。”
“就是,小季兄弟不必自謙,聽說那什麼海上戰車還是你改良的?改良後果然好用許多,往日在船上試用時都覺得顛簸不平,現如今卻是平穩了許多,再也不必搖搖晃晃,用起來也更容易了,實在是讓我手下那群小崽子高興壞了!”胡將軍高興地大拍他肩膀。
胡將軍生得虎背熊腰,手勁極大,沒想到他這一拍季永思神色絲毫未變,反而朝他笑道:“胡將軍過獎了,我不過在前人已建好的基礎上稍微改動了些,真論起來,功勞並不在我。而且胡將軍你們曾為我們宣朝在戰場上血海拼搏,馬革裹屍,立下汗馬功勞,你們才是我們宣朝的好男兒,所以這些都是我們守在後方之人該做的。”
幾句話說得些將軍們心花怒放,之前有些看不起他小白臉模樣的人也立馬改了看法,和季永思稱兄道弟起來。
宣帝見著幾個臣子和未來的臣子迅速打成一片,也未出聲打擾,只微微含笑。這季永思能言善辯,只要他有心,怕是任誰都能很快結交,當真是天生適合在朝中為官的人物。雖然與慕大學士性格有些出入,但從其言談舉止上看,肯定被慕大學士教了不少東西。
巡視過排兵佈陣和往日常用的戰車武器,還有近年針對水上作戰新制的一些武器器具外,宣帝便讓這些士兵稍作休息,等用了午膳再察看他們平日練兵的模樣。
西郊大營設在京城往西三十里處,策馬疾奔倒用不了多長時間。聖旨已下,知漪的皇后之位基本是板上釘釘的事,自然也就沒人敢帶她策馬。
開玩笑,誰敢和皇上的人同騎一匹馬。
幸好知漪自己也通騎術,雖然比不上莊澤卿和這些侍衛,但他們自然是隨著她的速度。
花費了他人兩倍的時間,等知漪趕到西郊大營時,午膳的時辰都已經過了,小姑娘也覺得有些餓。
知漪當然不會這種時候讓人去給自己尋膳食來,便準備忍著。她這模樣讓莊澤卿不禁一笑,上前將油紙包遞去,輕聲道:“就知道你這小丫頭會餓,火急火燎的來見皇上,別皇上沒見著,自己先餓暈了。”
鼓著腮幫子,知漪哀怨望他一眼,還是伸手接過,裡面包的正是大多數小姑娘愛吃的藕粉桂花糖糕,香甜軟糯。這個時節沒有新鮮桂花,用的是去年存制的桂花幹,口感便失了一層,比之宮中御貢的點心更不知差到哪兒去了。不過知漪絲毫沒流露出不喜,叫莊澤卿眸中含笑。
之前聖旨剛下的時候他和這小表妹相處起來還有點不大習慣,畢竟以前只是他自己猜測皇上有那個意思而已,如今卻成了正式的。但現在看來真是他思慮太多了,知漪豈是那種因為身份改變就變了性情的人。
莊澤卿亮出令牌,先帶知漪去營中尋了位他認識的將軍,提前講明瞭知漪身份。畢竟軍營再怎麼樣對知漪這個小姑娘來說還是有點亂,先讓人做好準備總好過到時突然出狀況。
那將軍聽到訊息呆怔了好一會兒,半天才敢小心翼翼地望一眼營帳前背對他們靜立的小姑娘,吞了吞口水,“長瑜,這位真是你那個自小被皇上太后一眼看中然後深藏在宮中多年的表妹?是鳳女轉世能指揮鳳凰而且救了數萬百姓一命,皇上兩月前親自下了聖旨立後的那位?”
莊澤卿:……這麼多形容都是哪兒來的?指揮鳳凰又是什麼鬼?
想到那群在他們面前彪悍霸道但在知漪面前卻乖順得同小白兔般的野鳧,莊澤卿決定還是將真話默默吞下,就給將軍留點美好的幻想吧。
預設之下,莊澤卿勉強道:“帶我們去皇上那兒吧。”
將軍瞭然點頭,聽說這位未來的小皇后和皇上感情極好,一刻也離不得,那就難怪了。
不過這軍營裡都是些糙漢子,還真得讓人小心護好了,不然讓這位嬌貴的小皇后不小心掉了跟頭髮絲兒,他都怕被皇上的眼神弄死。
許是等得久了,知漪轉眸問道:“還沒好嗎?”
清悅如鸝鳥輕鳴的聲音傳入耳中,再將那張即便作了少年裝扮也依舊漂亮的面容映入眼中,將軍立馬移開眼,心中告訴自己:這是未來的小皇后,怎麼能如此大膽地直視鳳顏呢。
心中這般想著,他還不輕不重地打了下自己手背,看得莊澤卿眼角直抽抽。當初和這位將軍交好的原因就是因為他性子特別直,心性單純,如今看來,還真是單純過了頭。
見這人一直低著頭不看自己,還突然狠狠打了下手背,饒是知漪也訝異地跳了下眼皮,目光投向自家表哥,得到莊澤卿一個無奈的眼神。小姑娘百思不得其解,最終挑眉略過。
第93章 小少年
知漪被悄悄帶進營中,除莊澤卿和幾個侍衛相護,另有將軍安排的幾位小兵。他們不知道知漪身份,只當是莊澤卿表弟,少年好奇心盛嘛,聽說皇上今日來巡兵,想見識一下不足為奇。
憐香惜玉手巧,如果沒有被特意告知知漪性別,這個裝扮的她一般不會被人認作小姑娘。
悄無聲息進入營中,知漪一眼就看見正準備下場的宣帝,眼眸一亮,止下出聲的衝動,視線隨即黏在了宣帝背後。
宣帝此時本就是萬眾矚目的焦點,軍營中不知多少人在景仰狂熱地望著他,知漪這點小目光很難被察覺。但宣帝才走兩步便突然頓住,心中微微一動,總覺得周圍有種熟悉的氣息,不動聲色用目光逡巡一圈,毫無所獲。
“皇上?”有人小心請示,“可是有人不對?”
搖頭,宣帝收回心神。知漪此時該在宮中,怎會出現在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