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漪嘟著嘴,“不對,我是酣寶兒。庭之叔叔,你認識皇上嗎?”
庭之……叔叔?宣帝不動聲色拐回小姑娘的稱呼,“是庭之哥哥。”
“咿?”小姑娘疑惑地看了看他,再看自己,“哥哥?”
宣帝應了聲,“找朕……找皇上做什麼?”
“當然是——”說了一半忽然停住,知漪同情地看著他,“你不就是皇上嗎?皇上,你連自己都不認識了。阿嬤年紀大了有時候會記不住一些事,皇上你也是嗎?”
宣帝:“……”
喝醉酒的小姑娘,似乎是第一次這麼難纏。
安德福本來離得遠遠的,奈何耳力太好,這兩人的對話還是傳入了耳中,他忍了又忍,差點沒憋出內傷來。
果然……姑娘總有辦法讓皇上束手無策。
宣帝不善的目光瞥來,安德福立馬收斂神色,“皇上,今夜還要回書房嗎?”
今天剛抓了薛海的一批人,本來還有事情要處理。但宣帝想著知漪才見過祖父母,又第一次親自處置宮人,放心不下才來看一眼,準備晚些再回去,如今看來,怕是隻能作罷了。
“傳令讓常英他們今夜不用去了,朕明早……明日下午再同他們商議。”
在吩咐這句話的瞬間,宣帝很奇異地領會了那句‘從此君王不早朝’的含義。雖然自己同詩中緣由完全不同,但這麼個磨人的小姑娘,若是此時正在京中,怕是明日他還真的難以早朝。
“皇上,剛才答應了知漪要去看星星的。”知漪安靜了會兒,再抬頭又恢復了之前半醉的模樣,笑盈盈漾著小酒窩的模樣彷彿全然不記得自己剛才迴歸幼時的舉止。
宣帝不禁敲了敲那可愛又可恨的小腦袋,去勢雖然洶洶,但在真正落到上面時還不如一片樹葉的動靜來得大,知漪還當他是在給自己撓癢癢,眨了眨眼,“皇上力道好小,沒什麼感覺。”
“現在知道朕是皇上了?”宣帝將人攔腰抱起,輕道了這麼一句。
知漪還沒來得急琢磨他語中含義,就因這舉動往宣帝胸膛滾去。這是宣帝第二次如此抱她,醉醺醺的小姑娘依舊很開心,一路上再沒鬧騰,直到被宣帝抱著走到了一間陌生的房前。
房外的簷邊掛了兩個昏暗的燈籠,隨嗚嗚的晚風拂動,聽起來有些嚇人。但靠在熟悉的懷中,知漪沒有絲毫懼意,雙手更是主動地直接推開了門,起初裡面還是一片黑暗,但等慢慢適應了這光線,便漸漸能看到有點點光亮在其中閃爍。
宣帝抱著她帶上了門,徹底擋住外面朦朧的燈光,隨之而來的是房內乍然亮起的點點星光。
小姑娘不禁好奇地伸出了手,“星星——”
原來這間房四周都用黑布徹底圍上,裡面放滿了大小高低不一的支架,支架被特意連在一起,但讓它們真正引人注目的,是靜靜綴立在其上無數的夜明珠。這些夜明珠如燦爛的星河般在熠熠閃耀,頂上和四周的黑色帷布就像真正暗色的的天空。
但此處的夜空和星辰,只為知漪一人開放,也是為她而生。
宣帝將知漪輕輕放下,讓小姑娘仰著頭欣賞這被人工製出的美景。
知漪看了會兒,不自覺勾住他的小指,歪過頭道:“皇上果然是無所不能的。”
宣帝失笑,“酒醒了嗎?”“醒了。”知漪特地在黑暗中轉了個圈,以示自己真的清醒了。
宣帝頷首,彎腰將手放在知漪掌上,在夜明珠的光輝下,一大一小,一明一暗的對比尤為明顯,含笑道:“還記得今日問朕的話嗎?”
知漪輕輕眨眼,“記得。”
宣帝劃過她幼嫩的臉頰,大掌覆上頭頂,“朕昨日已擬好旨。”
“……嗯?”
“明年八月初八。”宣帝目光變得幽深而溫柔,點點溫潤的光芒映入其中,“便是朕,迎娶朕的十一歲小皇后之日。”
第83章 京中瑣事
敬和宮的夏風自雲清湖吹來,自帶著颯颯涼意,廡廊前的小花園生機正盛,花瓣滿地,芬香撲鼻。太后慵懶地躺在窗前美人榻上,由林嬤嬤輕輕打扇,原嬤嬤端來一碗補氣湯,在太后示意下放在了一旁小案。
“皇上他們去了多久了?”太后漫不經心道,雙眼半眯,似睡意正濃。
“回主子,得有兩月半了。”原嬤嬤笑,“主子是不是想姑娘了?”
太后搖搖頭,無奈又好笑道:“哀家自是每日都在想這小東西,但跟在皇上身邊,她怕是除了寫信時,便再想不起哀家這阿嬤了。”
她這話裡盡是埋怨,可兩個嬤嬤哪聽不出主子語氣中的疼愛。宮中無人,皇上和姑娘一走便只剩主子孤身一人,要不是信王妃會時不時帶著世子進宮看望主子,信王也會來耍寶一二,主子怕真是要每日落寞了。
“可說了什麼時候回?”
“約莫……還有一月吧。”原嬤嬤不確定道,“上次皇上來信,不正是這麼說的?”
太后一怔,手拈起一片從窗邊飄來的花瓣,“哀家年紀大了,忘性大。昨夜用了酣寶兒著人送回的香枕,今日倒是覺著精神不少。”
嬤嬤們但笑不語,怕不是香枕起效用,而是主子惦記著送香枕的人,才覺得精神好吧。
“莊氏今日如何了?”上次命太醫救回莊氏後,每隔三日就會有人向太后回稟莊氏的狀況。
起初太后還真當是莊氏遇到了什麼事自己想不開,才鬧著要自盡。她本還詫異,按照她所瞭解的莊氏的性子,那般高傲驕矜,再如何也不該會選擇自盡。
心中存了這份懷疑,太后不免讓太醫和跟去處理事務的連總管多上心調查幾分。這一查,果然就查出了問題。
照莊氏身邊的婢女交待,莊氏近年來的精神大不如從前,往常是一個不順心便甩臉子發脾氣,現如今不高興卻是整日傷春悲秋迎風流淚,憂鬱成疾,人也愈發消瘦。
莊氏早先是莊家的嬌嬌女,莊尚書和莊老夫人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沒成婚前莊氏性子明媚大方,天真驕縱,即便成婚後因為慕連秋養外室和迎妾一事做了些荒唐事,也從來沒因此自怨自艾過,想來是將過錯全推到了慕連秋身上,所以才對流著慕連秋一半血脈的女兒那般不管不顧。
慕連秋沒有與她和離,莊家也未倒,所以即便不得慕連秋喜愛,身為莊家嫡女的她在慕府日子也不會差到哪去。事實正是如此,這些年莊氏除了在慕府閒待著外,她時不時便會出去同往日閨中好友玩樂,參加一些諸如賞花宴的宴會,日子過得瀟瀟灑灑,怕是比慕連秋還要快活。
這樣‘灑脫’的莊氏,卻突然變得憂思成疾,除去慕府外那些不知情的人,約莫也只有慕連秋沒察覺到不對勁。
那太醫順藤摸瓜,果然從中發現了莊氏平日用的膳食,房中擺放的字畫、香爐,甚至是院子裡的花兒,都暗藏了殺機。那殺機卻不是直接將人致死,只會讓莊氏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人逐漸消瘦,就算是親眼見著這一過程的人,也只會當莊氏是因為常年受冷落無人陪伴而變得脆弱敏感。
慕連秋在管家一事上還沒有太過荒唐,莊氏不願插手,他便交給了幾位信得過的心腹管家。可惜他忘了作為主子,他本身的態度就是一種風向標,他素日那般寵愛貴妾林氏和林氏所生的庶女,在下人們看來本來就是一種地位的象徵。如此經年累月,林氏即便沒有得到真正的管家權,收買些心腹或讓人為她辦些事肯定是沒有難度的。
太后早年深宮爭鬥看得多,林氏的這點手段在她來看說不得高明,但用在那樣一個慕府,還真是足夠了。太后不願插手慕府這些腌臢事,要不是為了知漪,她連莊氏生死都不會管。著人將莊氏的傷情和致使她憂思成疾的幕後黑手告訴了莊老夫人,太后便沒再怎麼管這件事,只偶爾聽些訊息作為消遣。
莊老夫人聽得女兒竟被一個小妾害成了這般,哪還坐得住。怒極之下拿了太后命人給她的證據就去慕府尋了慕連秋和林氏算賬,並當場要發賣了林氏,不過林氏畢竟出身也不差,又有慕連秋護著,暫時的結果是被髮配到了慕家京郊的別莊中。那莊子裡什麼都沒,只讓林氏帶了個貼身婢女去,聽說連平日的吃穿用度都要靠林氏自己變賣首飾來維持。
慕連秋心中有愧,在莊老夫人派去人的看管下也沒去偷偷幫林氏,最近還隔三岔五地去莊氏房中看她,對府中整日哭哭啼啼的庶女也生了幾分厭煩。
原嬤嬤道:“似乎那病有所好轉,不過還是受不得什麼刺激。聽說前日那庶女吵著要姨娘鬧去了主院,驚擾了莊氏,莊老夫人聽後就要把人一同送去別莊,但被慕大人攔了下來。後來慕大人將庶女關在了房中,請了個嬤嬤管教著,每日用膳時也不得出房。”
太后嗤一聲,“這慕連秋……”她頓了頓,似乎覺得連說起這人都覺得不舒暢,“酣寶兒有這麼一個爹爹,著實叫哀家放心不下。皇上當初也是,天下有才華之人那般多,怎就看上這麼一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說著,太后竟是埋怨起當初識人不清的宣帝來。自宣帝登基後,她也少有對人評價如此極端的時候,想來也正是因為和知漪有關,才會對慢待她心尖上寶貝的人這般尖銳。
原嬤嬤笑,“皇上那時正是用人之際,這些大人們的品性當初考校時都是無大錯的,誰知道後來這位慕大人會鬧出這種事呢。”
太后依然不滿,還要說什麼,殿外已有人報信王爺又令人拿了信件來。
京外來信除了正南巡的宣帝不作他人想,太后驚喜之下立馬忘了慕家那些糟心事,“快,拿來。是不是酣寶兒又給哀家寫信了?”
……太后娘娘,您還真是把皇上忽略得徹底啊。
林嬤嬤默不作聲出去拿了信,回來手中就多了不少東西,想是他們又見著什麼好玩兒的給太后送來了。
信有兩封,分別為知漪和宣帝所寫,太后毫不猶豫先拆了知漪那封,看著又是笑又是皺眉,“酣寶兒竟遇見了慕大學士夫婦兩。”
“那不正是姑娘的祖父母?”徐嬤嬤終於出聲,惦念道,“太后娘娘,姑娘可是……”
太后搖頭,含笑道:“真是哀家的小寶兒……”
她沒將信中的話說出,唇邊噙笑,回味著知漪在信中所言“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今日是沒見到阿嬤的第二個月零七日”。
還以為小姑娘已經跟著玩得不知身在何處,卻原來還是一直惦記著她這老人家的。
摩挲著信中字跡,太后眼中是數不盡的溫情,“酣寶兒的字又長進了,看來這一路南巡,功課也沒落下。”
“有皇上在,哪用擔心姑娘會懈怠了。”原嬤嬤遞上另一封,“主子,還有皇上的呢。”
太后接過,態度卻顯然沒有之前熱情了,叫周圍幾個服侍的嬤嬤哭笑不得。這怎麼看著,皇上倒像是被撿來的那個了。
宣帝寫信風格一如以往,先是正兒八經的問候,期間也同太后說了幾件重要的政事,太后不感興趣地寥寥幾眼帶過,待翻至第二頁時突然就像被針扎般猛得一下坐直了,叫周圍的人嚇了一跳。
“……主子?”
太后舒了口氣,緩緩道:“哀家歇息了幾日,怕是這雙老眼都歇出病來了。”
……皇上到底寫什麼了讓您這麼懷疑自己?三個嬤嬤不由同時納悶。
轉向原嬤嬤,太后遲疑道:“你前陣子同哀家說的,京中有什麼流言來著?”
原嬤嬤斟酌著小心回道:“是……有傳言說慧覺大師給姑娘批命,說姑娘是鳳命一事?還是說……據傳皇上有意立姑娘為後的事?”
太后:“……”
又拿起信看了片刻,太后忽然撐著額頭,既似怒又似喜地長嘆一聲,“這,這事可真是……”
京城慕府。
慕聽霜站在窗邊看了會兒外面忙碌的下人,管教嬤嬤就上前道:“二姑娘,時辰到了,您該繼續練行禮了。”
一聽這話,慕聽霜臉上閃過一抹厭惡,被那嬤嬤看在眼中,面不改色繼續開口,“老爺說了,您平日養在林姨娘身邊疏於管教,見到夫人也不知禮數。若這禮數沒學好,就不能出屋子。”
由林氏教養到如今的年紀,慕聽霜自然學了自家姨娘八成的性子,此時硬是按捺下了滿腔不平和怒火,露出溫柔穩重的笑容,“嬤嬤說的是,前日是我太沖動了。只不過我也是聽聞姨娘在莊中染了風寒卻無人醫治,心急之下才不小心驚擾了母親。不知道爹爹有沒有派人去看一看姨娘?”
“奴婢不過一個下人,這種事並不知曉。”嬤嬤不動神色,卻也清楚了眼前這位二姑娘的幾分性子。
不過是個不到九歲的小姑娘,就能有這般忍耐力和笑臉迎人的功夫,怪不得莊老夫人見著就那般厭惡,這分明就是第二個林氏。如此作態自然讓莊老夫人不喜,還膽大妄為地喚莊老夫人外祖母,怕是平日在這慕府被嬌養得心都大了,全然忘了自己不過是個小小的庶女而已。
慕聽霜低眉,任著嬤嬤教導了一陣,復抹汗道:“我不能出門,嬤嬤可能幫我去喚一下爹爹?並非我有事,而是每年的四月底,爹爹都會讓我寫信。近日母親身子不適,爹爹照顧母親怕是會忘記,不過這事非同小可,我少不得要去提醒爹爹。”
第84章 辣眼睛
慕連秋只是將這個女兒禁足,讓她多學些禮儀規矩,並未有其他懲罰,這種請求並不過分。嬤嬤猶豫會兒,還是答應了慕聽霜,道等教導完她去向老爺回稟時會一併提到此事。
慕聽霜似十分感激地道謝,摸出一個小荷包遞去,被嬤嬤婉言拒絕,她也不惱,只低眉道:“近日爹爹母親都很忙,姨娘又被送去別莊,也只有勞煩嬤嬤來照看我了。”
“二姑娘嚴重了,這不過是奴婢本分而已。”嬤嬤正色道。
被看著行禮行了半個時辰,又背了半個時辰的《女則》,嬤嬤終於叫停,往主院嚮慕連秋回稟去了。
慕聽霜的貼身婢女這才得以從房外進去,忙著給自家姑娘捶腿捏肩,心疼道:“姑娘還這麼小,禮數上哪至於就要求得那麼嚴。要是林姨娘在,去和老爺說幾聲,那嬤嬤定要收拾包袱走人。”
“可別說了。”慕聽霜皺眉,“姨娘犯了錯,這時少提為妙。等過陣子爹爹心中怒氣下去,母親身子好轉,姨娘才有回來的機會。我讓你派人送銀子去別莊,可派了?”
“派了,但是……阿健本打算從後門溜出去,卻正好被莊老夫人派來的人撞見,當場扭了過去。因為身上被搜出了一包銀票首飾,被治了個行竊的罪名打斷了手腳……阿健的爹爹昨日還來府中尋人呢,但是被護衛擋住了。姑娘,你說要不要讓人送些銀子去安頓他的家人?”
慕聽霜絞了絞帕子,她也只是個沒到九歲的姑娘,往日被教得最深的心計不過是如何討好爹爹、收買下人,如今這糟心的事一樁接一樁,她也有些措手不及,輕聲道:“罷了,雖然辦事不力,被打斷了手腳卻也怪可憐的。下次他爹孃若再來尋,就幫他們找到人領回家去吧,再給些銀子安撫,莫讓他們生了怨氣。”
“是,姑娘。”
站起身,慕聽霜看了眼這往日覺得精緻溫馨如今卻有些逼仄的屋子,不由又往窗外探去。那些下人忙來忙去的,大概還是為著主屋夫人的病,可憐她的姨娘,如今染了風寒都不知有沒有銀錢去請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