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這次他能成功歸來,那才能回到從前皇上最為信任的臣子的位置。若不能……譚之洲撥出一口氣,無論如何,皇上肯給他機會將功折罪就好,總比干待在獄中聽後發落要來得痛快,他就不信,以他的智謀,還不能辦好這件事。
見他確實毫無埋怨,心甘情願地應下此事,宣帝不免憶起往日君臣間的交心。眉目稍為柔和,他起身步下玉階,一拍譚之洲的肩,語重心長道:“五年之內,恐怕我宣朝與其必有一戰,之洲是朕信任之人,此事……唯有託付給你了。”
聽出宣帝語中的感慨戰意,譚之洲心中熱血上湧,沉聲回道:“臣萬死不辭。”
讓安德福送走譚之洲,宣帝坐在龍椅上揉了揉額頭,面色一片沉凝。大石國與海清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宣朝不懼與其對戰,但如果它打著無賴的主意,每次只在臨海城市騷擾一番,那就比較麻煩。畢竟他們宣朝將士大都只擅長陸上作戰,河海作戰卻是很少,看來有必要令人再去訓練一批水性好的將兵了。
墨竹等人也被遣退,此時勤政殿中只有宣帝一人,許是近日思慮太過,他微闔上眼眸於龍椅上小憩,不知不覺竟真的沉睡過去。
等宣帝再度睜眼時,旁邊便多了個在為他小心打扇的小姑娘,小姑娘邊打扇眼眸邊滴溜溜轉著,也不知在看什麼,半天都沒發現他醒了。
宣帝不由一哂,輕聲開口,“已是八月轉涼,不用給朕打扇。”
這不大的聲音唬得知漪手抖了一下,轉頭吐舌笑,“雖然開始轉涼,但還有餘溫啊,剛才來的時候皇上額頭都還有汗呢。”
她伸手輕輕一探宣帝額頭,上面溼意全無,這才小大人般放心地嘆了口氣,“怪不得阿嬤總說皇上不會照顧自己,睡覺都不知道回榻上去睡。”
宣帝微微搖頭,溫和望著她。知漪便又順勢爬上了龍椅,眨巴眨巴眼睛與他對視,“皇上的眼睛紅紅的。”
“過幾日便好。”
“皇上衣裳變大了。”
“過幾日便好。”
“皇上傻傻的。”
“過幾日便……”宣帝頓住,故意沉下臉色,“來找朕何事?”
知漪當然是有事的,但看宣帝這副模樣就什麼都不想說了,心思一轉,露出小酒窩,“來找皇上睡覺的。”
宣帝一怔,“嗯?”
“最近夜晚都睡不好。”知漪可憐巴巴望著他,揪著他胸前的衣襟,軟軟道,“要皇上陪著。”
“你已經是……”宣帝未說完就被知漪擋住,小姑娘鼓著臉頰,“才不是呢,只要在皇上和阿嬤面前,知漪永遠都沒長大。”
宣帝心中一柔,方才的愁緒都不知飛到了何處,只覺得小姑娘暗耍小心機來關心他的模樣可愛極了。
他略點頭,知漪就雀躍地跳下龍椅,拉著他往裡面走,“正好裡面有張小榻,皇上現在就睡吧。”
小姑娘堅持的事情那可誰都勸不動,宣帝無法,似無奈似縱容地任她推到榻上。還貼心地為他解下腰帶和外裳,幫他蓋上薄被,最後直接自己一趟,窩在了他懷中。
自知漪六歲後,就很少再和宣帝睡在一起了。懷中多了這麼個暖呼呼的小身子確實很舒服,宣帝環住她,當真閉上眼安心睡了起來。
知漪小心仰頭瞧了瞧,見宣帝熟睡的模樣不由露出帶著小得意的笑容,天馬行空地想了些旁的事情,便也入了夢鄉。
等安德福終於回來時,一入內殿,看到的便是宣帝擁著知漪熟睡的場景,兩人俱是睡顏安寧,周圍縈繞著淡淡的溫情。安德福會心一笑,輕手輕腳地退回,沒發出任何動靜。一轉又是五日時光,宣帝生辰已至,皇宮上下都忙碌起來。
依宣帝的意思,本是隻想像往年那般請信王等人在宮中辦個小宴就行,架不住大臣們太過熱情,說是皇上這些年都沒怎麼辦過生辰,今年無論如何也要讓臣子們為其一同慶祝一番。
當然,慶祝的同時他們也會帶著自己未出閣的女兒一同,畢竟家屬肯定是可以帶的嘛。
生辰這日正是桂花飄香時節,宮中隨處可聞的是淡淡柔柔的梅花香,細碎鵝黃的小花兒馥郁芬芳,在地上鋪落成一層花毯,給向來顯得有些孤寂冷清的皇宮添了幾絲暖意。
因太后一人主持生辰宴太過操勞,信王妃便提前進宮幫忙,連帶著景承景旻一塊。景承還是那般從容模樣,老神在在地坐在敬和宮中看書賞花,景旻當然耐不住,一得了自由便跑去絳雪軒準備找知漪玩兒。
東郭璃和宜樂正在一同給知漪打扮,都把知漪當成了自己的瓷娃娃一般。只是兩人眼光不同,一個喜好飄逸靈動,一個喜歡華美大氣,爭吵得十分激烈,夾在中間的知漪左右看看,唯有嘆口氣,撐腮發呆。
景旻還沒到,剛從敬和宮主殿出來的宣帝倒是聽到了裡面的爭吵聲。沒有讓人通報,宣帝立在窗邊往裡面一瞧,就知道所為何事。
安德福在他示意下輕輕咳一聲,立刻吸引了知漪注意,看到宣帝小姑娘驚喜地瞪圓了眼,而後看見宣帝手勢更是趁宜樂兩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
“皇上。”小姑娘一見著他就滿腹委屈,哀怨道,“阿嬤把我丟給了璃姐姐和宜樂姐姐,讓她們幫我選衣裳,可是從早晨睜眼起,就換了不下十件,她們還沒選好。”
宣帝揉揉她小腦袋,看著小姑娘蔫蔫的模樣略有心疼,“不必理會。”
說完牽著她往宸光殿走去,他早就讓墨竹几人備好了她今日穿的宮服。
第57章 生辰
太后正和信王妃一同接見宮內各處總管,忽然道:“皇上可走遠了?哀家忽然想到一件事兒還沒同他說。”
“早走遠了。”連總管得了訊息回道,“聽郡主說還順便將姑娘給帶走了,晚上出宴的宮裝都沒換上呢。”
“是嗎?”太后微露出笑意,不置一詞,“那就算了罷。”
“母后。”信王妃拿著名冊輕蹙娥眉,“今夜容親王也會帶家眷一同參宴,若按這位置,本該和榮壽大長公主只相隔一桌,但公主似乎與容親王有些誤會,是否該將這座再調整下?”
太后頷首,“是該調一調。”
兩人脾性都不大好,萬一真在皇上生辰上鬧起來了,誰都不好看。
敬和宮中有條不紊地安排事宜,宣帝帶著知漪回到宸光殿中,早有墨竹等人候著,身後跟著一排亭亭玉立手託方盤的宮女,上有宮絛、披帛、玉鐲、香薰球和各式玉質佩飾。
知漪拿起托盤上的一條精美的包銀玉鎖,好奇地端詳,安德福笑著解釋,“這是皇上前陣子著人特意為姑娘打造的‘長寧鎖’,寓意姑娘一世安樂長寧。”
知漪眨眨眼,覺得有些奇怪,明明是皇上的生辰,怎麼反倒是皇上送自己禮物?
乖巧地任墨竹她們給自己再度沐浴一番,知漪披散著長長的溼發,把玩手中的玉紋花鳥梳。宸光殿是宣帝住所,本不該有這些東西,自然都是為她備的。
“姑娘可要抹點口脂?”墨蘭輕笑,令人擺了一桌顏色略有差異的口脂,“這些都是用的香酒、香料煎制而成,香味各異,有蘇合香、零陵香,白檀香……姑娘喜歡哪種?”
知漪動動小鼻子,沉醉於縷縷清香中,苦惱道:“用膳時不小心吃進去了怎麼辦?”
墨竹輕笑,為她髻上靈巧貼上一片蝴蝶玉,“姑娘不必擔心,這些吃進去也無事。您可不知道,墨蘭她啊,有事無事還偏愛吃自己嘴上的口脂呢……”
話未說完,她就被墨竹輕捶一拳,臉色羞紅,“叫你再在姑娘面前胡說。”
知漪吐舌,任她們點上些許極淡的胭脂口脂,盛裝款款,再施施然被牽至宣帝面前。
宣帝同樣換了一身墨金長袍,袖口鑲有龍紋玉扣,下繪五寶祥雲紋,頭束玉冠,面色沉穩,氣質疏朗,此時正任內侍整理腰帶。
“皇上。”小姑娘蹦蹦跳跳躍至他身前,輕巧雀躍地轉了個圈兒,裙襬的百花蝶舞栩栩如生,似真有百蝶環繞知漪而舞。
“好看嗎?”一歪腦袋,知漪期待地望著宣帝。
不得不說墨竹几人十分心靈手巧,又很瞭解宣帝眼光。小姑娘被打扮得清麗至極,簡單的幾件玉佩飾恰到好處點綴出她這個年紀該有的精靈活潑,不顯繁重,也不至於簡樸。
將人帶到後,墨竹和安德福等人識趣退到屋外聽候吩咐,宣帝微俯身,將知漪髮間的一隻蝴蝶扶正,微含笑意,“好看。”
不知是否因為今日生辰緣故,宣帝今日神態與平時略有不同,聲音亦多了幾分溫和,剛剛湊近知漪耳邊說的二字極為低沉,帶著男子特有的渾厚磁性,讓小姑娘呆了一呆,總覺得剛才的感覺和以往都不一樣。但具體不一樣在哪裡,她也不知道。
知漪臉上有兩處淡淡的暈紅,那是墨竹她們為她抹的胭脂,更顯膚色雪白晶瑩。宣帝伸手輕輕戳了下她無意識露出的小酒窩,牽過小手,帶著還在發呆的小呆子上了御輦。
殿中華燈溢彩,觥籌交錯,浮香渺渺,眾人你敬我回,正寒暄時就聽得報皇上駕到,還沒來得急起身,餘光先瞥到了皇上身旁那位約莫八九歲的小姑娘。
這位小姑娘他們都很熟悉,畢竟每年年節的宮宴上都能見著,皆知她是皇上和太后面前的寵兒。但,但以往不都是和太后一同參宴,攙扶著太后的麼?怎麼這次竟然是和皇上一起出來,而且……只微落後皇上半步?
諸位大臣在內心倒吸了一口氣,身體倒是照常行禮,心中都在琢磨著皇上此舉到底是何意。如果是無意,只是為了表彰對這位慕姑娘的寵愛就罷了,怕就怕是……咳咳咳咳,這個想法實在太荒唐了。
心思各異地坐下,想的簡單的人轉眼就沒把它當回事,想的多的人卻是抓心撓肺地止不住要把目光往首位龍椅上瞄,就想知道他們皇上到底在想什麼。
咦,那位慕姑娘的座位居然就在皇上後面?
嗯……皇上回頭和慕姑娘說話了,慕姑娘伸出小手,皇上就遞給她自己腰間的玉佩了,呃……
皇上又回頭了?這次是親自把自己的杯盞遞給了慕姑娘,慕姑娘嚐了一口,被辣著了,遞回來了……皇上還接住又接著喝了???
慕姑娘指著下面,是想下來玩兒嗎?但是被皇上拒絕了,慕姑娘覺得委屈了?皇上那表情,是在安慰人嗎??
慕姑娘……
皇上……
……
殿中起碼有一半的大臣都沒心思繼續同周圍的人寒暄交談,都在暗暗注意上方動作,景旻覺得他們的神情不對勁,一瞧樂了,推了推旁邊的哥哥景承,“大哥,你看他們的眼神,像不像之前在財莊見過的鬥雞?”
景承老神在在喝了杯茶,順便拿點心堵住弟弟的嘴,“娘說了讓你少說話。”
景旻忿忿拿下糕點,狠咬一口,“不就是皇叔對妹妹好點嘛,少見多怪,他們那是沒看見皇叔哄知漪妹妹睡覺的時候呢。”
說完就被景承笑著敲了一記,“點心也堵不住你的嘴?”
“堵,堵得住……”景旻慫了,他最怕的就是自家孃親和大哥,大哥簡直完美繼承了孃親的性格,笑面虎……
這場小小的風波直到太后姍姍來遲才慢慢平定下來,因為知漪隨之便坐到太后身邊去了。
帶了女眷的大臣也不好再像之前想的那般拉自家女兒/孫女特意在皇上太后面前露個臉,這些都是活成精的人,只要有一絲不對,就不會輕舉妄動。
重要的人都到齊了,宴會如常開席,太后笑盈盈應對上來拜見她敬酒的各位命婦王妃等人,輕聲對身旁原嬤嬤道:“哀家怎麼瞧著這氛圍有哪兒不對呢?哀家來之前皇上可是發落過誰了?”
“誰都沒發落。”原嬤嬤莞爾,將方才宣帝親自帶著知漪進入殿中的情形敘述一遍,“怕是被皇上嚇著了,都在猜皇上這到底什麼意思呢。”
太后忍俊不禁,不緊不慢淺啜一口,“皇上如今,越來越會使壞了。”
說完她不經意往下一瞥,望見知漪胸前的長寧鎖便愣住,“酣寶兒。”
“呀?”知漪仰起小腦袋,腮幫中撐了兩顆葡萄,鼓鼓的,似乎被這突然一叫受了驚嚇,兩隻眼睛瞪得圓溜溜,口齒模糊道,“阿嬤?”
太后微一俯身,輕輕持起她胸前玉鎖,柔聲道:“這是皇上今日讓人給你戴上的?”
知漪點點頭,好不容易將葡萄吞下,高興地露出酒窩,清脆道:“皇上說這是‘長寧鎖’。”
“長寧……一世安寧。”太后低低思索著這幾個字,似乎有幾分懂了這個兒子的心思,小心將玉鎖放置回原處,“這是皇上送咱們酣寶兒的禮物,可要好好儲存,不能丟了。”
知漪認真應聲,語中的嚴肅讓太后失笑,拍拍她不再言語。
這長寧鎖她當然認得出來,正是宣帝兒時戴了許久的長壽鎖,還曾為他擋過當胸一箭,那箭若刺下去不至於沒命,卻也要休養數月。後來那玉鎖被宣帝取下,太后還以為要被永遠珍藏起來,沒想到今日竟將它改小了些做成‘長寧鎖’轉送給了知漪。
等大臣們差不多都獻完了禮,宣帝自前面龍椅側身轉來,輕輕一笑,那劍眉便入鬢而去,“母后往日最愛飲葡萄釀,今日這壺是兒子派人特地去五寶國快馬取來,沉釀三月,正值美味。”
太后微微點頭,見他這少有的模樣好笑道:“皇上醉了。”
“母后說笑。”宣帝面色如常,似十分沉穩,“朕怎麼會醉。”
太后挑眉,回憶了下,好像還真沒怎麼看過這兒子喝醉的模樣,不過,若不是醉了會是這種神態嗎?
知漪也溜了過來,伏在椅邊撐腮望著宣帝,觀察了會兒肯定道:“皇上醉了。”
“哦?”宣帝垂眸看著她,眼中似乎有著興味,換了個坐姿,擋住下面人投來的視線的同時,也更加好整以暇地與小姑娘對視,“知漪從哪裡看出來的?”
知漪機靈地眨眼,“這個先生教過我,只要問皇上幾個問題,看答案真假,就可以確定皇上有沒有醉了。”
宣帝輕輕嗯一聲,修長的手指彈去知漪鬢邊沾到的桂花,“問吧。”
知漪眼眸滴溜溜轉了下,看周圍人都是一副好奇的模樣,乾脆讓宣帝低下頭湊到他耳邊去小聲詢問,宣帝便也低聲回答。聲音太小,連最近的安德福都聽不清,害得眾人都愣是豎直了耳朵,連太后也沒例外。
兩人你來我往答了幾次,不知知漪說到了什麼,宣帝忽然一愣,隨即眉目含笑,聲音略帶沙啞,“那自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