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宜樂年紀小,調皮得很,花朝節非要從公主府溜出去隔壁的溫陽城玩兒,因為聽說溫陽城的花朝節最是漂亮,快馬加鞭的話一趟不過只是半個時辰的功夫。所以她身旁只帶了個侍衛,丫鬟婆子什麼的也都暗中甩掉了。後來不小心同侍衛分散,她也沒急著尋人,一個人在大街上玩得不亦樂乎,直到後來被一個滿嘴絡腮鬍的大漢抓住才慌了,那大漢和同行的人說什麼“年紀小小就生得如此美貌,出門在外又是這副打扮,怕是哪個富商家的姑娘,賣去遠些的地方,好生調教調教,又是一個頭牌。”
頭牌的意思宜樂當然知道,那些青樓女子公主府的人也有說過,語中不是同情就是鄙夷,若她堂堂一個郡主被賣到了那種地方,此生就算是毀了。她著急地哭了出來,只恨自己為什麼要跑到溫陽城,就算在自己家的臨水城也要好些啊。
慌張中她隱約知道此時並不好把自己的身份抖落,不然激起那人更壞的心思就不妙了。眼見自己就要被打暈帶走,宜樂心中絕望之時,一位身著紫袍的青年站立在幾人面前,手搖一把摺扇,噙著笑意,面如冠玉,儀態瀟灑。
他似乎對大漢有所懷疑,問了幾句話後轉向宜樂,“小姑娘,這人真是你叔叔嗎?”
宜樂被灌了藥不能開口,大漢握著她的手十分用力,幾乎都要把她骨頭捏碎,她十分害怕,但一想到如果真的被賣走怕是此生再無望。熱血上湧,也不知從哪來的勇氣,用靴尖狠狠碾了那大漢腳趾,又迅速咬他一口,趁他吃痛不防備之際就往青年懷中撲去,眼含淚花嗚嗚嗚叫喚。
就算要賣,被這個姿容甚美的男子賣掉也比被那絡腮鬍大漢賣要好啊!
形勢明朗,青年不再猶豫,直接命身旁護衛將這幾人圍起來,押送去官府。
由於宜樂不能說話,青年問不出什麼,採用搖頭點頭的方式說了幾句後,便決定陪她在街上等,等她家中人來尋。
後來侍衛尋到他們,對青年自是千恩萬謝,希望他能一同去臨水城,夫人必有重賞。
青年婉言推拒,只輕輕一拍宜樂腦袋,看了看她的手,再觀她面向,微笑道:“小姑娘出身尊貴,命途不凡,此次小劫已過,今後必有大運,不必害怕。”
侍衛當他是安慰自家郡主的,又是幾番感謝。
宜樂只能傻傻地望著他離去的身影,心中滾燙,似有所動,自此留下了青年的烙印。即使,她和這位青年一句話都沒說過,甚至也不知道他的姓名。
從此後,她對於有著美人尖、丹鳳眼的少年都極具好感,但對青年卻敬謝不敏,可能下意識認為無人能與他相比。
直到與譚之洲重逢,又多方打聽過他早些年曆練時的去處時才能確定,當初救下自己的正是譚之洲,也無怪她之前第一次見到他就那麼入迷。
譚之洲聽罷才恍然大悟,“原來那小姑娘正是郡主。”
“可不是。”宜樂笑眯眯道,“宜樂對譚大人那時的英姿,可是念念不忘啊。”
譚之洲難得紅了臉,“郡主莫取笑譚某……”
宜樂搖頭,起身踱了兩步,莞爾道:“所以譚大人也不必一直對此事耿耿於懷,本郡主救你,也不過是還多年前的恩情,別無他意。至於拿龍紋玉牌救你,其中另有內因,不過不方便對譚大人道出。”
“譚某明白。”
宜樂頓了頓,接道:“若譚大人為京中某些流言所擾,像方才那般美人垂淚,到時也可直接同我說,本郡主當面去證明。”
她說的顯然是最近京城傳的正盛的‘宜樂郡主看上了譚之洲’一事。
“不必。”譚之洲正色道,“我於郡主不過舉手之勞的小恩,郡主對我卻是大恩,以死相報尚不足惜,又怎能因為這種小事麻煩郡主。清者自清,流言止於智者,這事我已和巧璇解釋過了,她也不會誤會。至於其他人等的想法,與譚某並無干係。”
宜樂眼眸一亮,很快黯下去,“譚大人果然豁達,如此本郡主就不必擔心了。”
譚之洲何等聰慧,哪能看不出宜樂今日來說這些話全是為了自己。但他並不能表現出來,只能以後尋機報答恩情,此時若他表示了一絲觸動,對郡主,對巧璇都是不公。
“那……”宜樂退後兩步,目光不自然地望向他處,“我就先預祝譚大人三日後的安然出獄了,還望譚大人今後行事能夠謹慎些,不要再做這種糊塗事。”“郡主所言,謹記於心。”
宜樂匆匆離開大牢,沒回自家孃親那,她現在氣還沒消呢,自己又偷偷跑出來,見著肯定又要被訓一頓。思來想去,她乾脆去尋知漪玩兒。
知漪沒有在綉披帛,苦惱地望著手中的畫,總覺得還有哪裡不對勁。
南陽郡王喜愛她在畫道上的天賦,每次佈置的任務都古怪刁鑽,讓她總要苦想半天。
“知漪寶貝~”宜樂郡主忽然進來,湊上去就在知漪臉上吧唧一口。
“呀”知漪嚇一跳,捂著臉蛋水汪汪地望她,小模樣可口極了,讓宜樂恨不得再狂親幾十下。
“在作畫?”
“嗯。”知漪晃著小腦袋,無力地趴在桌上,“先生布置的功課,好難呀……”
“怕什麼。”宜樂隨意拿起一塊桂花糕,毫無形象,“你家皇上不是很厲害麼?讓他指點一下不就可以。”
“唔……”想到這知漪就鼓起臉頰,“皇上說這是舞弊,不能隨便告訴我。”
“可憐見的。”宜樂同情地望著她,“要不那披帛你就別送給他了,我教你,轉送給我吧。我不介意大了,反正修修就好。”
知漪衝她皺皺小鼻子,顯然是拒絕的。兩人處了兩月多,性情上大致都瞭解了,彼此經常開點無傷大雅的小玩笑。
“要不我再教你一招。”宜樂來了興致,放下啃了一半的糕點,“你去求你家皇上,他肯定會答應。”
“咿,怎麼求?”知漪呆呆望著她。
“哭呀。”宜樂輕笑,“以前有人教過我,這男子嘛,最怕美人垂淚。嗯……你雖然小了些,但皇上那麼疼你,效果也差不多了。”
知漪歪著腦袋,好奇道:“哭過。”
“你那怎麼能叫哭。”宜樂擺手,理了理髮飾衣衫,“看著我,美人淚,為何叫美人淚?就是因為哭起來也是一番別有動人的風景,能揪住人的心腸,叫人忍不住心軟,覺得美人什麼都是對的,然後不禁應了美人所有的要求。像你那樣小孩兒似的哇哇大哭,當然不行。”
知漪嚴肅點點頭,繼續聽她下文。
宜樂說著,低下頭,再緩緩抬首,此時那雙眼眸中神情已經變了,似含了無限深情,欲語還休,她輕聲解釋,“首先,要讓他明白你的委屈,你的請求,你對他的渴慕和請求。”
漸漸的,一滴晶瑩剔透的淚珠自眼眶慢慢凝結而出,宜樂柔柔一眨眼,那滴淚便泫在了纖長的睫毛上,淚盈於睫,楚楚動人。
“這是第二步,讓他知道,並非你有意哭出來的,你其實在強忍淚水,但實在忍不住溼了眼眶。”
“然後你就可以慢慢將緣由說出,讓他自己去思量,不要過多說自己的委屈。”
她再一眨眼,滾燙的淚水便自眼睫滴落,滑過姣好的臉龐。她微微側過臉,神情顯得憂傷而堅定,口中輕語,“最後什麼都不要說,也不要大哭大鬧,保持這般姿態。他若不應,你直接走就是,他自會愧疚難當,就算這次沒答應你,下次必定會補償。”
知漪眨眨眼,突然湊上去輕輕拭去宜樂臉上的淚痕,熱乎乎的小手滿是暖意,擔憂道:“宜樂姐姐是真的想哭嗎?”
“嗯?”宜樂匆忙擦乾淚水,好笑道,“我這是示範啊,小呆子。”
小姑娘神情顯然不相信,想了想,“是為譚叔叔嗎?”
知漪也聽過京中傳聞,昨天還聽太后和嬤嬤說了宜樂拿玉牌救譚之洲的事,但不大能理解其中所謂的男女之情,只能改了下書上看過的話兒安慰道:“翩翩君子,美人好逑。譚叔叔確實很漂亮,宜樂姐姐喜歡也沒什麼。”
“喜歡?”宜樂託著側臉,“確實,喜歡是沒什麼。但是如果喜歡的東西得不到呢?本郡主自小到大,還從沒有過愛而不得的東西。”
“可是阿嬤說,喜歡的東西並非一定要在手中才是最好。比如阿嬤喜歡的牡丹花,如果摘下捧在手心,不出多久就會枯萎,倒不如讓它安安樂樂地待在花圃中。”
宜樂笑了,“這個我當然知道,但是這可不同。”
知漪疑惑不解,清澈的眼眸讓宜樂知道眼前的小姑娘是多麼稚嫩。
她不知是輕鬆是遺憾地嘆口氣,低聲道:“如果早在當初遇見時就把他留下,不對……如果我自小在京中長大與他相識,那就……只能說,恨不相逢未娶時吧。”
譚之洲是宜樂心中的一個綺念,綺念有可能成真,但在知道他有自小定親並且感情十分深厚的未過門的妻子後,她就知道自己絕不能讓這種綺念變成執念。
若那位嚴巧璇自私些倒好,偏偏她是個願意和譚之洲同甘共苦的好姑娘。宜樂自認對譚之洲的感情沒有她那麼深,也不可能強行讓譚之洲做郡馬,今後兩人過著‘相敬如冰’的日子。
她可是要遊遍美景,賞遍美人的人。
“知漪,若你今後有喜歡的男子。”宜樂含笑,“一定要第一時間讓他知道,並趁有機會時拿下。否則今後再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宜樂姐姐說的喜歡……”
“當然不是你那種喜歡。”宜樂輕敲她小腦袋,“是情竇初開時整天念著的人,用膳時在想他,就寢時夢的是他,碰見任何事腦中都會浮現出他的身影。如果他笑了你會開心,他皺眉你會擔憂,他受苦你會恨不得以身代之,他若對你好你會恨不得以百倍報之,他若對你不好……”
宜樂轉了臉色,兇巴巴道:“若對你不好,還是直接讓你家皇上宰了吧。這種人與其留在世間讓自己難受,不如早了結早好,沒必要去作踐自己。”
知漪聽得認真,感覺每一項都和自己腦中的身影符合,兀自繃著幼嫩的嬰兒肥臉蛋思索片刻,“可是阿嬤說,皇上三年後就要成婚了,那知漪十一歲能嫁給皇上嗎?”
宜樂:……???
第56章 算計
宜樂不知道小姑娘說的是真是假,可能連她自己也未必分得清。畢竟知漪自小跟在宣帝身邊長大,孺慕之情肯定少不了。宜樂最為慶幸的還是自己果斷把龍紋玉牌歸還給了皇上,先不說殺身之禍的問題,她家孃親當初可還抱著用龍紋玉牌當嫁妝以求得她的皇后之位的想法呢。
皇后一位是尊貴無匹,卻也拘束頗多,在宜樂心中完全沒有郡主這個地位來得快活自在。
她乾笑兩聲,拍拍知漪肩膀,“這個你就要去問你家皇上太后了,選皇后的是他們,如果他們答應了,誰反對都沒用。”
知漪微眨眼眸,不再說什麼,低頭專心改畫。
三日後,譚之洲如約被從大理寺中釋放,才回家中簡單梳洗換了身乾淨衣裳,便接到宣帝傳他進宮的旨意。心中一嘆,就知道會有這麼一著。
遞過令牌,譚之洲對周遭侍衛宮人們的打量全然無視,鎮定走進殿內,甩袖叩首,朗聲道:“微臣參見皇上。”
宣帝正背對他負手而立,凝神盯著懸在牆上的一幅畫,半晌才回過神般,“起吧。”
“謝皇上。”
宣帝轉過身,沒有沉著臉,但也無甚表情,“這幾日在牢獄中,之洲可是受苦了?”
“雷霆雨露俱為君恩。”譚之洲面不改色,淺笑道,“皇上讓微臣在獄中待幾日,不過是小懲大誡。清靜的環境下,也更容易讓微臣想清一些事情,明白自己的過錯,今後才能更加為皇上盡忠盡職。”
宣帝略一頷首,“之洲有如此心思,朕甚是欣慰。”
話鋒一轉,他沉下語氣,“但之洲可明白,此次回京述職中,犯了哪些錯?”
“微臣明白。”譚之洲收斂笑意,謹慎開口,“濫用公權,私放罪囚,此為一大罪;翫忽職守,辦事不力,此為一小罪。”
“不錯。”宣帝坐回龍椅,居高臨下俯視他,“宜樂郡主已用龍紋玉牌免去你的牢獄之災,則大罪可消。但大罪能解,小罪難逃,朕若對你全無責備,恐怕眾怒難消,民怨難平。”
“微臣明白。”
“宜樂郡主已為你請命官復原職,朕也應了。”宣帝緩緩道,“但若要真正服眾,這自然不夠,之洲可願戴罪立功?”
譚之洲心中一顫,既嘆宜樂郡主的傻,也嘆他們這位皇上的精明。早在當初果斷應下郡主請求時,皇上就應該想到了後招吧,若非自己也是才知道與郡主的往事,譚之洲甚至懷疑皇上是不是利用郡主對他的情義來收回玉牌了。
“微臣願效犬馬之力,戴罪立功,為皇上分憂!”
“好。”宣帝唇角終於彎起一個小弧度,“此事不難,說起來,還是之洲最為合適。”
在宣帝不緊不慢的述說中,譚之洲這才知道譚久回京城見了族叔一面後,就直接逃竄出了宣朝,出海去了比海清國還要南的一個國家。那國名為大石國,地域寬廣雖不及宣朝,但比海清、五寶、多羅三國要大上不少。民風善勇好戰,幾次躍躍欲試來我宣朝領海刺探,都被當地官府派兵斥回。
和宣朝相比,大石國與海清國顯然更近,當初三國來朝時海清國就表現得不大尋常,在京中四處走動遊說,試圖結交大臣。如今有人查出,其實這二國早已結盟,私制劣質海鹽換取宣朝官鹽一事也早有圖謀。當初的林興尚且都只是一個小卒,更別說林興的副手譚久。
只是沒想到譚久還能和大石國那邊的人搭上,並逃到了那處。依宣帝的安排,是要讓譚之洲以逃犯的名義逃去大石國,並混進其中,打聽出大石國和海清國的謀算,將情報傳回宣朝。譚之洲是放了譚久的人,如果他正是因為私放譚久而得罪落獄,想必和譚久接觸起來就更為容易。
這件事情交給譚之洲來做,確實再合適不過了。
譚之洲一口氣還沒嘆完,就聽得他們皇上續道:“朕給你三年時間,若三年後毫無進展,可回京,朕不予降罪。若三年內已打聽清楚,也可提前回來,朕重重有賞。”
“多謝皇上寬宏大量。”譚之洲俯首,知道這是自己該做的。
宣帝持筆寫了些什麼,又頓住,似漫不經心道:“朕記得之洲有一位自小定親未過門的妻子?”
“是。”
“十八年華,她已等了你六年,也不好再繼續辜負人家。”宣帝將聖旨遞給安德福,溫聲道,“朕便親自為你們賜婚,十日後成親,新婚燕爾,再給你一月時間,一月後就得啟程前往大石國,如何?”
“不過一月後,你將會成為我宣朝逃犯,除去嚴譚兩家,再無任何人知曉。”
譚之洲苦笑,心中唯有折服。皇上還真是擅長打一棒子再給個棗,然後繼續來一棒。讓他這麼快和巧璇成婚,既是賞賜也是威脅。如果他起了異心,不想再為宣朝辦事,那起碼也要考慮到自己在京中的父母兄弟和剛過門的新婚妻子。另一方面,也是給他時間讓他能儘早留下一後,畢竟混進大石國做探子是件危險重重的事,這也可謂是皇上的一片仁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