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壽長公主回京一事並未在京中引起多大波瀾,數月中也曾有幾府請長公主或其女宜樂郡主參宴,但無一例外都被拒絕了。眾人多少都知道這位公主的脾性,私底下念兩句也就罷了。
而長公主能耐下性子這麼久沒去作妖,自然是因為感覺宜樂這段時間都在按照自己的吩咐和宣帝好好相處,心情極好。她哪知自己女兒最近跑宣帝那跑得勤都是譚之洲這位美人的功勞。
譚之洲不傻,宣帝最近傳他傳得勤,而每次又都有一個面上矜持卻雙眼直勾勾的宜樂郡主在旁邊瞅著,他若再沒感覺就是木頭人了。
最難消受美人恩……譚之洲本想說這麼一句話,然而……
默不作聲瞥一眼前方涼亭在和小姑娘下棋的宣帝,譚之洲微微動了動痠疼的脖子,“郡主,您可畫好了?”
“沒有,還早著呢。”宜樂迅速望一眼,再低頭專注作畫,手中拿了七八支大小顏色不一的畫筆,顏色是用花汁和其他染料一同混制而成。聽她說這是從一處退隱高人那兒學的作畫方式,用來畫人像尤其生動,惟妙惟肖。
譚之洲已經站了半個時辰,他看不到畫,但從來往宮人偶爾偷望的驚歎眼神中也可得知,宜樂郡主的畫功必定十分出色。
應宜樂的要求,他們站在御花園的花叢中,錦簇花團環繞,芬芳沁香撲鼻。譚之洲幾月來還是第一次看到宜樂這麼認真嚴肅的神情,專心到有一隻花蝶點在她左肩都沒發覺。他不由微微一笑,竟覺得宜樂這般模樣有些可愛,心中牴觸淡去幾分。
宜樂郡主的心思和性子他大概有所瞭解,不過是被嬌寵長大,心思簡單。對他的喜愛不過來自皮相罷了,像她這種地位的人這種興致也一般維持不了多久,但他卻著實不能再任這位郡主這般糾纏下去了。
要知道他這次回京還有一件大事便是成親,婚約數年前便定下,為父親至交好友大理寺卿嚴正之女,名為嚴巧璇。巧璇與他是青梅竹馬,之前因他外放歷練,加上巧璇年紀尚小,眾人都捨不得她吃苦,便推遲了婚期。如今他已歸京,婚事便不能再拖了。
最近他進宮進得勤,又總被人看見他與宜樂郡主一起,偶有風言風語傳出,聽說巧璇已有些傷心。而且婚期將近,譚之洲便不能再同這位郡主這般糾纏了,思量著何時找個時機來說清楚為妙。
這一齣神,他不免又開始想起兩月後的大婚,幻想巧璇身著大紅嫁衣的模樣,眸中不由溢位醉人的溫柔。這一幕被宜樂捕捉到,忙將其繪在了畫紙上,倒沒怎麼多想,只當譚之洲賞花兒賞得太入迷了。
涼亭中,知漪手持白玉棋子,躊躇不定,一會兒試一個地方,不時瞄一眼宣帝神情,想從上面看出破綻來。但除非宣帝故意放水,否則她怎麼可能瞧出什麼來。
見知漪半天沒動作,他也不催,只不緊不慢品一口茶,目含笑意看著小姑娘一臉苦惱的模樣。
知漪戳著臉蛋,趁宣帝看向他處時連忙將目光投向旁邊的安德福,安德福也忙做了個手勢,示意她下在何處。
得了暗示,知漪高興地對他彎眸,再一對上宣帝視線,笑得可愛極了。
“想好了嗎?”宣帝故作不知他們二人的小動作。
“想好了。”小姑娘清脆道,然後毫不猶豫地將棋子下在了右下方,叫安德福差點忘了場合叫出聲來,好不容易止住了叫聲,又拼命在宣帝身後擠眉弄眼。
涼亭外的宮人們看他這副模樣,嘴角都抽了抽,沒想到平日那麼正經的安總管每次在慕姑娘面前都是這般模樣,著實叫人大開眼界。
“咦”知漪歪腦袋,挪了點位置以讓自己看的更清楚,無辜道,“皇上,我不小心放錯了。”
將棋子換了個地方,安德福又搖頭,知漪再換,宣帝不輕不重咳了一聲,“安德福。”
“……奴婢在!”安德福瞬間換了笑臉湊上前去,“皇上有什麼吩咐?”
“聒噪。”宣帝頭也沒回道,“去郡主那兒,看看她還有何需要。”
“……是。”
安德福一走,涼亭內部就只剩宣帝和知漪二人了,知漪蔫了下來,可憐巴巴道:“皇上故意的。”“觀棋不語。”宣帝用摺扇一敲她腦袋,“舉棋無悔。”
知漪鼓起臉頰,“可是阿嬤說,舉棋不悔非女子。”
宣帝略一沉思,還在回想自家母后何時說過這樣的話,下一息小姑娘就推了棋盤,繞過石桌往他奔來了。
“下棋太累了。”小姑娘扒上去,軟聲討好道,“我給皇上捶肩。”
宣帝失笑,他許久才需要下一子,其餘時間都在看知漪絞盡腦汁地思索,哪裡累得了。
捶著捶著,就窩懷裡去了,知漪小聲嘀咕道:“如果皇上會的東西少一點就好了。”
“為何?”宣帝低頭凝視她。
“因為……”知漪眼眸一眨,“知漪沒有皇上那麼聰明,不能每種都學會。”
宣帝扶著她,聞言覺得頗為有趣,“朕會的,你都要學?”
知漪點點頭,“先生說過,兩人若是相伴,必須要有相通的興致、愛好,若一人想的是烹雪煮茶、焚香撫琴,另一人唸的卻是綾羅綢緞、珠釵麗飾,那兩人永遠無法傾心而伴。
宣帝皺眉,“這可是南陽郡王所說?”
“嗯。”知漪認真道,“知漪學會這些,無論皇上想做什麼,都可以陪著皇上呀。而且等皇上以後像阿嬤一樣年紀大了時,看不清書知漪可以讀書給皇上聽,拿不動棋可以幫皇上下棋,騎不了馬也可以帶著皇上……”
宣帝伸手止住她,略無奈道:“朕就算老了,也不會無用到那般地步。”
知漪露出梨渦,不好意思地在宣帝懷中蹭了蹭,“這是比喻,皇上當然不會。”
“那知漪所學可有自己真正喜愛的?”
“唔……”知漪掰著指頭數,“喜歡看書,彈琴,作畫……”
每聽一種,宣帝便看她目光亮一下,不由伸手揉揉她的小腦袋,“那便學這些就好。”
“咿,那皇上……”
宣帝一拍她,“南陽郡王所言,對,卻也不對。無論是烹雪煮茶,或綾羅綢緞,區別不在二人興致,而在於二人是否都真心想同對方交談。”
“是這樣嗎?”知漪疑惑地望著他。
“嗯。”宣帝低低應聲,一彎唇,“所以不需要為了朕去學,知道嗎?”
“嗯!”知漪雀躍回道,眉眼彎彎,仰頭親在宣帝下頜,“最喜歡皇上了。”
第50章 怒
幾乎是每天都要聽到知漪這麼說一次,宣帝早就習以為常。只是他和太后性情都較為內斂,自小在宮中長大的知漪卻不知從何處學了滿口的甜言蜜語,平日有事無事就說兩句,連敬和宮和宸光殿的宮女內侍們都見怪不怪了。
宣帝看著知漪在懷中擺弄著棋盤,想起太后經常問知漪的那個問題“是更喜歡皇上還是阿嬤?為什麼呢?”
小姑娘自四歲起因這個問題苦惱了兩年,六歲時終於想出了一個頗為機靈的回答,“當然更喜歡阿嬤,因為沒有阿嬤就沒有皇上,不先喜歡阿嬤怎麼能喜歡皇上呢。”
當時太后聽了不由哂笑,直道幸好知漪不是男子,否則這小甜嘴不知要騙去多少女兒家的芳心。
知漪放下最後一顆棋子,撐腮看了許久,終於發現雪寶已經胖到在棋盤上擺它的小像都不怎麼像的地步了。
“知漪。”宜樂郡主的聲音從另一端的花叢遠遠傳來,“快來。”
知漪應聲,從宣帝腿上躍下,剛邁腳想跑,忽然記起忘了什麼,回頭對宣帝彎眸一笑,這才去了宜樂郡主身邊。
“知漪你看。”宜樂手持小羊毫,左手託右肘一臉糾結,“你說這眼睛可以添個什麼顏色呢?我總覺著哪個都不好。”
安德福託了許久的各色小盤,瞧著畫紙上的人模樣是對了,但那髮絲那衣裳……怎麼都奇奇怪怪的,見知漪過來終於忍不住道:“郡主,這人哪有長成這樣兒的?”
“你不懂。”宜樂頭也不回道,“比海清國更遠的一些地方,那裡的人就長這樣。”
“但譚大人可是地地道道的宣國人啊。”安德福小聲唸叨,沒敢再讓宜樂聽見。
知漪覺得很是有趣,圍著看了半天,建議道:“可以用兩個不同的顏色啊,雪寶兒就是異色瞳。”
“異色瞳……”宜樂琢磨了下,抬首望一眼前方的譚之洲,拍手讚道,“對,我之前都沒到這,譚美……譚大人容色極豔,普普通通的眼睛怎麼配得上他呢。”
譚之洲:……真是多謝郡主您的誇讚了,不過下官只希望普普通通就好,沒記錯的話,容色極豔也該是形容女子才是吧。
譚之洲向來腹誹頗多,面色保持如常,彷彿什麼都沒聽到一般掛著如沐春風的微笑。
“譚大人覺得這畫可還滿意?”待墨跡稍幹,宜樂將畫紙舉起,笑盈盈示意譚之洲看來。
注意到安德福的神色,本做好了違心誇讚的準備,真正望去時譚之洲卻愣住,“郡主畫得…極有神韻。”
畫中人紅髮雪膚,含笑拈花,一雙異色多情眸溫柔垂目,似在凝視身側。雖然少了男子英氣,但第一次見到這般模樣的自己,譚之洲也覺得有些新鮮,更驚詫於宜樂郡主細節之處把握的精妙。
“譚大人喜歡嗎?”宜樂將畫紙遞去,“那本郡主就送給你了。”
譚之洲搖頭,仍溫和道:“多謝郡主賞賜,只是這畫是郡主辛苦了一個時辰所作,所謂無功不受祿,下官不過乾站了會兒罷了。”
“既然知道是賞賜,又怎麼敢推拒?”宜樂笑著反問道,“而且這是譚大人自己的畫像,收了又有什麼?”
譚之洲仍是婉拒,並趁宣帝派人傳他的時機告辭一聲便走了。
宜樂一愣,納悶地瞧著他的背影,“難不成真的被畫嚇到了?”
安德福內心嘀咕,是奴婢,奴婢也要被嚇著,把人畫成了這般模樣,譚大人沒動怒已經是好脾性了。
只要不是在榮壽長公主面前,平日的宜樂還是很好說話的,疑惑了片刻,很快便沒再放在心上,轉頭和知漪商量起該如何裱畫。
譚之洲幾步走到宣帝面前,稽首行禮,“多謝皇上還沒忘記微臣,及時解救。”
宣帝自然聽得出其中暗含的控訴,仍望著被擺成一隻生動貓兒的棋盤,不緊不慢道:“不必多禮,朕當然不會忘記之洲,但……之洲似乎有件事忘了呈稟給朕。”
不解抬首,譚之洲道:“不知何事?還望皇上明示。”
靠近涼亭的侍衛被遣得更遠,宣帝站起身,目光似笑非笑,“淮城鹽運使林興有位副使名為譚久,此人也姓譚,興許五百年前與之洲還屬同宗,可是?”
譚之洲頓時苦笑,時隔兩月,還是被皇上查出來了。
就是不知道皇上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才用宜樂郡主來捉弄他一番,來等著他主動交代。
譚久是京城一位族叔的義子,似乎也曾幫他們譚家做過一些事情。當初譚之洲往淮城查走私官鹽一案時查到了此人,正欲一同查辦時接到京中族叔來信,請他保下譚久,言辭懇切,其中關係也一一清楚道出。
為官數年,譚之洲不是不懂得變通之人,恰恰相反,他長袖善舞,十分善於左右逢迎。但其中也有討巧之道,不該做的事絕不會做。林興身為鹽運使與海清國商人勾結,走販私鹽,甚至以次充好,將宣朝品質上佳的官鹽賣往海清國,換來劣等海鹽,已經使得淮城不少百姓染上惡疾。譚久是鹽運司副使,自然不會毫不知情,他不僅知情,還是助紂為虐的一份子,從中牟取不義之財。
譚之洲有宣帝密令,按例也該將譚久一同處斬。但這位族叔自小就待他極好,來信數封,幾欲垂淚,就是為了保譚久一命。掙扎再三,譚之洲還是偷偷用另一名死囚將譚久換了出來,再把他暗中喬裝送到了京城,囑咐族叔見他一面了了事情後就要讓人走得遠遠的,絕不可在京城多加逗留。
譚之洲不曾有過僥倖心理,知道以他們這位皇上的能耐,遲早能將事情查出。只是沒想到查得這麼快,不過兩月時光……
說起來,譚久並非主謀,其實可斬可不斬,私放他的罪名也是可大可小,端看……皇上怎麼想了。
“皇上,臣有本要奏。”譚之洲瞬間跪地。
“准奏。”宣帝立在原地,目光森冷俯視著他。
深吸一口氣,譚之洲一五一十將從到淮城和離開淮城間發生的事交待個清楚,期間掩去了和族叔的家信往來,只道自己得知譚久身份後動了惻隱包庇之心,才暗中將人換走。
“譚之洲。”宣帝語氣極為失望,“你可還記得,朕當初放你下任的初衷?”
“記得。”譚之洲深深俯首,不欲過多辯解,“臣……有罪。”
君臣相談間,宜樂郡主和知漪正準備換個地方,趕來涼亭,卻遠遠就被侍衛擋住,“皇上有命,同譚大人有要事商談,任何人不得靠近。”
宜樂疑惑地往裡面探眼望去,見譚之洲一直跪在地上俯首說話,顯然情形不大對,忙問知漪,“知漪,你家皇上他經常這樣兇人嗎?”
“嗯?”知漪好奇地踮起腳,踮了半天好不容易瞧見了那副情景,只搖搖頭,似乎感受到了裡面氣氛的凝重,軟聲道,“沒有,不上朝時皇上很少會發怒的。”
第51章 聊
譚之洲被暫時關押進了大理寺,本來依照他所犯之事,該先由大理寺審查再上報刑部,最後請聖裁。但宣帝將人扔進來後什麼都沒說,也沒表示要作何處置,考慮到之前譚之洲頗得皇上器重,大理寺和刑部的人便也暫時沒有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