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續指著他腰間,“皇上的舊了。”
“朕明日換上。”宣帝拍拍她,隨即起身帶知漪往敬和宮方向走去,手依舊穩穩牽著她。
路途中,宣帝考校起小姑娘的功課來,讓她擇《幼學瓊林》背誦千字,再誦詠梅詩一首。
知漪六歲開蒙,起初太后從宮外請了位女先生。想的是不必讓知漪精熟,只在琴棋書畫上都略有所通罷了。但知漪許是受了自小同宣帝一起看書閱奏摺的影響,最喜愛的卻是史書經義,好幾次偷偷和景旻一起溜去太學院聽授,回來就抱著太后撒嬌,說要和哥哥一同進學。
太后無法,只得讓知漪作了男孩兒裝扮,每月初五至二十讓她去太學,身份便是景旻表弟、信王妃親侄。兩年下來,除去太學院的幾位太傅早就被提前告知,其他人還都未識出知漪身份。
知漪功課向來比景旻還好,所以此刻鬆開握住宣帝的手,雙手背在身後,在宣帝面前倒退著小步慢走,邊歪著腦袋回想道:“混沌初開,乾坤始奠。氣之輕清上浮者為夭,氣之重濁下凝者為地……”
宣帝望著她水光潤澤的眼眸,一副沉進書中的模樣,微微揚唇。
小姑娘清脆悅耳的聲音響了許久,在唸到“參商二星,其出沒不相見;牛女兩宿,惟七夕一相逢”時頓住,似乎不解地想了想,疑惑道:“皇上,為什麼參商二星、牛郎織女都不得見或一年一聚?”
宣帝沉吟片刻,“太傅可教了星宿?”
知漪搖搖頭,便聽得宣帝簡潔解釋,“參為西,商處東,一昏一晨,唯晨昏各自可現,此出彼沒,此沒彼出,永不相見。”
知漪想了會兒,似乎不大懂,眼睛盯著宣帝眨了眨,求知慾滿滿。
宣帝又令安德福將牛郎織女的故事講了一遍,知漪便更奇怪了,“阿嬤說神仙很厲害。”
安德福笑語回道:“那可不一樣,織女身為仙子卻和凡人有了私情,是觸犯了天規,應該……就同咱們犯了宮規一般吧,所以二人被罰變成了牽牛織女星,月夕那日由喜鵲搭橋才能見上那麼一面。”
“嗯……”知漪突然小跑到宣帝身邊挽住手臂,朗聲說了一句話兒。
安德福頓時失笑,心道姑娘還不知這些話兒都是用來形容男女之情的,用在她和皇上之間卻也沒什麼大錯。
知漪牽住宣帝,示意他彎腰,宣帝便配合地略低下頭,以為小姑娘還要悄悄說什麼,沒想到是直接踮起腳湊上來在他側臉輕“啾”了一下,又飛快地在身側站好,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只彎彎的眉眼讓她像只偷腥的貓兒般機靈可愛,讓人不忍責備。
宣帝先是一怔,隨後面無表情地掃過周圍的一眾宮女內侍,包括安德福,讓安德福下意識掩了面,諂笑道:“皇上,奴婢、奴婢什麼都沒瞧見。”
徐嬤嬤將這副場景納入眼中,心底擔憂越來越重,這……姑娘要是習慣了一直和皇上這般親近,可該如何是好啊。
因著這重思慮,在知漪回敬和宮用過晚膳去沐浴後,她便對原嬤嬤林嬤嬤二人低語道:“我瞧著,姑娘如今也有八歲了,雖說與皇上差著輩分,但總這般親近也不大好。姑娘如今尚不知事,可皇上再過幾年便可納妃,還這般縱著姑娘,莫不是……”
徐嬤嬤言語中不無試探之意,任誰也聽得出來,叫一旁的原嬤嬤笑出聲,“你可真能想,皇上是看著咱們姑娘長大的,又差了近二十的歲數,能有什麼想法?不過是將姑娘當成小輩般疼愛罷了,偏你要多想幾分。”
林嬤嬤亦笑,“姑娘心思單純,又孝順知禮,主子和皇上向來要偏愛幾分,你又不是現在才知曉。怎麼今日只瞧姑娘親近那麼一回,就開始擔憂了?”
她頓了頓,又道:“不過姑娘也到了男女之防的年紀,和皇上確實不大合適再同年幼時那般親近。姑娘向來懂事,你平日照看時只多在耳邊說幾句,不就能記著了?皇上能縱著姑娘,咱們這些做奴婢的卻不能單看著,還需多多上心才是。”
徐嬤嬤頷首,“說的是,往日我一心為太后皇上疼寵主子而高興,卻差點忘了這事兒。太后娘娘近年愈發順著姑娘,連姑娘要去太學院進學的事也允了,這每次十多日下來,姑娘都同那群公子少爺們混在一塊兒,哪能意識到這些。”
她心中顯然是不大讚成自家小主子去太學院的,要知道太學院從太傅到學生再到書童全都是男子,她真怕她家姑娘在裡面待久了連自己還是個女孩兒都忘了……
夜幕如薄紗般網開,籠在敬和宮上方,漫天繁星閃爍,使得月色朦朧,仿若一渺淡淡的玉白煙霧飄在空中。知漪坐在書案前對著空白的畫紙冥思苦想,烏黑細軟的長髮披在身側,少了幾分白日間的俏皮更添一絲柔美,一雙明眸不時微眨,滿是疑惑不解,彷彿對畫紙無從下手。
不多時,她乾脆趴在案上,無意識地用畫筆戳著臉蛋,呆呆的模樣引起惜玉輕笑,“姑娘還在為郡王交待的畫兒發愁哩?”
知漪“唔”一聲,苦惱道:“先生說要以《聞蟬》作畫,可是……忘記問皇上……”
一年前南陽郡王便成了教知漪棋畫的先生,這還是他毛遂自薦而來。太后不知靜太妃與郡王往事,起初很是詫異,不過被南陽郡王幾句打動,便應允下來。南陽郡王是個真正的書畫大家,琴棋二道也造詣頗深,過天命之年仍風流雅緻,能成為他的學生,是知漪之幸。
“莫道聞時總惆悵,有愁人有不愁人”知漪便是被這後一句難住,本想畫一副歡快的夏日蟬鳴圖,可這句總讓她覺得這首詩的蘊意與以往都不同。
小姑娘自小被太后和皇上捧在手心,身邊的人也都已疼愛或恭維居多,哪會識得愁滋味,更別說瞭解其中深意。
“姑娘不如先睡,明早再想?”惜玉道,“反正明日郡王也是午時後再進宮,如今亥時都快過了,再不睡明日被太后娘娘知道,又要念主子哩。”
知漪如今單獨住在敬和宮偏殿,改名為“絳雪軒”。剛要搬走時太后自是萬分不捨,可她年紀大了,夜間睡得越來越早,清晨也醒得早,怕會影響了知漪作息,便忍痛讓小姑娘搬到了偏殿。
偏殿離主殿很有一段腳程,此時太后也早該歇了。惜玉瞧瞧天色,想起徐嬤嬤的叮囑,縮了縮脖子。
知漪搖頭,她還一點睡意都沒呢。
讓憐香將古琴搬到院子裡,知漪眼眸轉了轉,對著不遠處的榕樹和月池開始撥彈,她指法仍有些生疏,斷斷續續地在彈著《月下歌》,然古琴是南陽郡王特意為她尋來的名琴斷水,音色極好,即便隨意一撥,其聲也如玉石相激,又彷彿流水淙淙,令人不自覺閉目賞聽。
叮叮咚咚的聲音持續了半刻之久,知漪突然停下,往榕樹邊看去,眨眼一笑,“原來先生說的是真的。”
“什麼真的?”惜玉奇怪地跟著移去目光,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榕樹下大大小小掉落了數十隻蟬,都在微微顫著翅膀,欲飛不飛的模樣,像醉了一般。
“先生說斷水有奇效,夜晚用斷水對蟬撥絃,會讓它如飲佳釀,酣而墜木。”知漪露出兩個俏皮的小酒窩,“這應該也是‘聞蟬’了。”
她蹬蹬跑回書案旁,持筆凝神作畫,專注得額間有薄汗滴落也不自知,還是惜玉含笑拿著軟帕給她細細擦拭。
第二日用過午膳,知漪拿著裝裱精美的畫作呈給南陽郡王,看似如常地回到座位,實則一直在用餘光偷瞄,在南陽郡王展開畫時更是心虛地以書遮面。
南陽郡王並未如她所想一開啟便將畫放下,而是愣在原地看了半晌,往日一直含笑的眼眸似有暗流湧過,來回撫了撫灰白長髯,踱至涼亭簷邊對碧空望去,半晌才轉頭溫聲道:“這是知漪自己想出的畫兒?”
知漪從書後探出腦袋點點頭,好奇道:“先生不生氣?”
“我為何要氣?”南陽郡王反問道,隨後將畫攤在桌上,用鎮紙壓住,筆尖飄逸似風,邊添墨繪彩,邊含笑開口,“雖與我想的《聞蟬》稍有出入,卻也匠心獨特。這幅畫靈氣有餘,不過下筆太重,著墨過深,失了幾分意境。我平日囑咐的讓你練字的方法,是不是很少用?”
知漪吐舌,先生的方法,是讓她在腕間繫上一塊青石硯臺,再用最粗的牛耳毫在四格紙內書寫簪花小楷,既可練耐心也可提升對筆力的掌控。但青石硯臺對她來說實在太重,綁在手上抖來抖去,根本無法下筆。
她如實將話說出,讓南陽郡王不禁撫須頷首,“是我疏忽了,你年紀尚小,以後便改系……”他往案上掃了一眼,拿過方狀的小塊瓷硯,“便系這個吧。”
知漪頓時耷下小臉,讓南陽郡王失笑,頓了頓思忖道:“若是練成了,我便再教你……”
他聲音漸漸低下去,旁邊的宮女內侍們便是豎起耳朵也沒聽著,只見小姑娘頓時亮起了眼睛,“真的?皇上會喜歡嗎?”
南陽郡王以筆輕敲她的小腦袋,好笑道:“先生何時騙過你?”
第42章 御馬
宣帝發現今天服侍自己多年的總管安德福有點不大正常,具體表現為自出去一趟後便開始磨磨蹭蹭。添一杯茶特意從東至西繞了御案一圈,一刻鐘的功夫湊上來磨了三次墨,還不時勸道:“皇上您看了這麼久的書當心身子疲乏,要不起來走走?外邊兒池子裡的睡蓮昨夜全開了,奴婢記得您前日還說著……”
“安德福。”宣帝忍不住皺眉。
“奴婢在。”
宣帝終於偏過目光,面無表情自上而下將他看了一遍,“可要朕去為你傳太醫?”
安德福頓時咳起來,差點沒把自己嗆著,諂笑道:“奴、奴婢怎敢麻煩皇上,多謝皇上體恤,奴婢沒病,沒病。”
“說吧。”宣帝將書放下,“何事?”
“就是……”安德福猶猶豫豫目光躲閃,“皇上對這瓶中擺的花兒可還喜歡?”
他指著御案前的陶瓶。
宣帝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原先案上的綠竹瓶被換下,取而代之的為釉白陶瓷小瓶,瓶身雅緻,幾道裂紋錯落有致自瓶口延伸至底端,質感細膩。裡面精巧地擺放了幾枝玉茗花,其色穠豔多彩,宛若旭日般濃烈,花內層層疊疊如千瓣蕊,花枝纖瘦,亭亭立在瓶中宛若弱柳扶風的美人。
沒注意到時還可無視,一旦望入眼中便能體會出佈置陶瓶和插花之人的心思巧妙。
“不錯。”宣帝略點頭,‘不錯’二字從他口中說出時便已經是極大的讚許。
安德福這才放下心來,一口氣還沒完全松下,宣帝接道:“朕還不知宸光殿中竟有如此能工巧匠,嗯?”
語罷,他起身又看了陶瓶半晌,拈下一片花瓣,似在端詳。
“額……”安德福小心道,“其實這陶瓶和花兒已經擺了三天了,都是姑娘每日一早起來親自摘的花兒,放在瓶中修剪好,趁著您去上早朝時拿來,說是皇上您看書批奏摺辛苦,這花兒有養神靜氣的作用。”
“姑娘連著三日都問奴婢您喜不喜歡了,但皇上您一直沒注意到,奴婢答不出來,所以才……今日才出此下策的。”
宣帝一怔,眼前似乎浮現出了小姑娘踮著腳在案上努力修剪花枝的模樣,不禁莞爾一笑,隨後立刻又冷下臉,“下次不可再隱瞞。”
安德福連聲應是,心道若非姑娘囑咐了不能主動告訴您,要讓您自己發現,奴婢早就說出來了。
“去尋花匠來……”宣帝開口,又止住,“算了,不必。”
他起身朝外走去,遠遠丟下一句,“移去寢殿。”
安德福“哎”一聲,給墨蘭使了個眼色,讓她把那陶瓶小心搬到寢殿中去。隨後滿臉笑意地忙不迭跟上去,知道皇上肯定是要去尋那小主子了。
宣帝確實是要去尋知漪,而今日初七,知漪此刻正在太學中,跟著眾人一起搖頭晃腦地讀書。
“臺高名戲馬,齋小號蟠龍。手擘蟹螯從畢卓……”知漪隨李太傅一般雙眼閉著,偶爾睜一隻眼飛快地瞄一下書又合上,頭頂小帽隨著腦袋搖來晃去。
她穿的是太學院中統一的青色學子服,衣袍寬大,本就小小的個子被這麼一罩更是看不見多少。
讀了約二十遍後,眾人便開始合書練字,練的是前幾日才學的詩。片刻後,景旻偷偷將手伸至案下,坐在他旁邊的知漪便藉著寬大衣袖的掩飾將揉成團的紙張遞給他。
說也奇怪,景旻背書向來不錯,但在詩上,無論背詩還是作詩都能稱得上是小苦手,為此知漪不知多少次給他暗中遞了紙條。
“咳咳……”明明已經站在窗邊的李太傅卻似背後生了眼睛,猛烈咳幾聲,嚇得知漪輕叫一聲,紙團落在了地上。
後桌的蘇霖眼疾手快地撿起,攤開一看便忍不住笑,“元涵,看來你表弟也不願再幫你了啊。”
上面寫的並非詩,而是一隻墨筆幾筆勾畫出的鳥兒,景旻一看便耷拉下臉,知漪沒轉身,小身子抖了幾下,顯然在偷笑。
蘇霖是南陽郡王族孫,與景旻一般年紀,兩人算得上是同窗好友。但顯然他也不知道知漪真實身份,不然此刻就不會大大咧咧一拍知漪,再支起手肘吊兒郎當地斜放在她左肩,遞去眼神暗暗讚許道:“幹得好。”
哎唷這拍的,這手放的……隨宣帝一同隱在角落窗邊的安德福看著就齜牙咧嘴,心道他們姑娘那麼嬌弱文靜,怎麼能和這班不著調的公子少爺們混在一起。
看來徐嬤嬤說得對,姑娘一個女孩兒,確實不大合適一直待在太學院中啊。
顯然安德福選擇性地無視了他嬌弱文靜的小主子的動作。
宣帝倒是沒什麼表示,只在看到知漪對答如流地回答出太傅的問題時顯出笑意,“安德福,今日他們還有什麼課?”
安德福忙派人去詢問幾句,低聲道:“皇上,用過午膳歇息一會兒後便是騎射了。”
“朕記得太學院中教騎射的幾位先生都是出自驍騎營?”
“是,聽說今日正好是由王統領來教。”
宣帝頷首,他還從未看過知漪上騎射課的模樣。之前太后曾想讓知漪慌作體弱多病,避過這門課,但小姑娘自己不依,說是要同璃姐姐一樣練好一身馬上功夫,這樣以後才能保護阿嬤,當即把太后哄得笑逐顏開,再不加反對,什麼都任她去做了。
知漪小時候便很會說些甜言蜜語,常把太后哄得將她摟在懷裡不願撒手,待長大幾歲就更是機靈,太后對她愈發的寵溺縱容也是因此而來。
宣帝坐在後書院中等候,李太傅進門後先是一驚,立即福身道:“未知皇上駕到……”
“不必多禮。”宣帝親自將人虛扶起,“太傅也曾教過朕子史經義,有半師之恩,無需行大禮。”
李太傅微微一笑,想起之前不過教了皇上十日,心中感嘆,面色謙和道:“不知皇上此來太學院,可是要考校眾人功課?”
宣帝搖頭,“朕不過隨意來看看,太傅不必告訴他們。不過朕今日在窗旁靜觀良久……”
他簡略問了景旻等人學得如何,再道:“知漪在太學院中可曾調皮?”
“未曾,未曾。”李太傅連連否認,“慕姑娘天資聰穎,乖巧懂事,從未讓微臣擔心過,便是其他幾位太傅也稱讚有加。”
“……”安德福頓時覺得比起譚大人和李太傅等人,自己的功夫還是不夠,明明姑娘剛才還給景旻少爺遞小紙條來著,轉眼李太傅就能睜眼說瞎話。
不過其實眾人也都清楚,皇上能把人送到太學院中便表明了這位慕姑娘的榮寵之深。不過是多教個小姑娘,幾位太傅也不是那般迂腐頑固之人,何況如今宣朝對女子的禁錮不比從前那般嚴苛。在這位慕姑娘未犯大錯前,眾人自然都是挑盡好話來回。
宣帝便也狀若無事地點頭,正準備去看看這些小少年的騎射課,臨踏出門前一頓,“景旻和蘇霖幾個太過頑皮,需勞太傅多加註意,日後他們在學堂便固定在第一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