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靜太妃將知漪交給哀家時和哀家說道,說慕府並非知漪的好去處,道這一對兒爹孃荒唐,怕是也會將好好的人養沒了。”太后語氣沉重,“哀家當初還不信,想著慕侍郎怎麼說也是知漪親父,怎麼也不會糊塗至此。今日一看,慕侍郎能狠心將才四歲大的嫡女關入祠堂停用晚膳,轉頭還能關心庶女吃得可好,可真是……讓哀家大開眼界!”
慕連秋心中一凜,怎麼也沒想到剛才的事竟也能傳入太后耳中,忙彎了腰,一副虛心聽取訓誡的模樣。
太后沒再看他,“哀家常聽先帝和皇上道‘修身、齊家、治國而後平天下’,慕侍郎既是如此寵妾滅妻,寵庶滅嫡,又是如何修身,如何齊家的?”
慕連秋頭更低了些,就聽太后接著緩緩道:“慕侍郎,皇上封你為工部侍郎,一路提攜你至從二品之位——不是為了給你在府中對著妻女耍官威的!”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被太后如此訓斥,慕連秋頓感臉上火辣辣的疼,此等疼不下於他同旁人一起聽到了女兒喊別人爹爹。慕連秋心中既羞且愧,此時只恨不得能羞憤掩面。
太后也不欲再過多斥責他,微緩了神色,轉身道:“知漪是靜太妃臨終前託付給哀家的,哀家自看不得她在慕府受苦。慕侍郎既不待見這個女兒,便讓哀家帶她回宮,慕府不要,哀家要!”
說完氣沖沖帶著一眾嬤嬤宮女朝正門走去,慕連秋趕了幾步還要去追,被連總管一把攔住,尖聲怪氣道:“慕大人還是歇著吧,您不要姑娘,咱們主子可愛惜得很,還省了您操的這份兒心呢。”
太后發了一頓怒火將人帶出了慕府,慕連秋無法也不能阻擋,捱了一頓訓,偏偏只能硬受著。心中憋屈不說,還得好好將女兒和太后一起恭送回宮。
好在太后來時早有準備,特地選了寬敞些的輿車,令幾個嬤嬤帶著貓兒坐到後面的轎子裡,自己一路都親自抱著知漪。
小姑娘到現在也沒完全醒,中途偶爾被吵著哼哼唧唧幾聲要睜眼,又被太后輕聲哄了回去。
折騰了一陣,已是快過子時,待到儀仗緩緩進入宮門時,饒是太后也覺得有些疲乏了,不禁揉了揉額頭。
未至敬和宮,抬轎的內侍們見到負手立在前方的宣帝,同時停了腳步半跪行禮。
宣帝顯然在這站了不短的時辰,神色冷峻,雙目深邃,一身玄色衣袍幾乎要隱入夜色之中。他微抬手,幾步來到太后轎前,聲音低沉,“母后。”
太后掀簾,神色柔和下來,“怎麼還沒睡?當心誤了明日早朝。”
一陣夜風拂來,饒是正值夏日也讓人覺得有些寒意。知漪翻了個身,露出被壓出道道紅印的臉蛋,捲翹的小睫毛抖了抖,似乎就要睜開眼了。
太后半夜出宮去接知漪,當然會有人稟報給宣帝。宣帝本也不必守在此,只是心中擔心太后,加上惦記著好幾日未見的小姑娘,不覺中就等到了這個時辰。
宣帝往太后懷中看了一眼,唇角揚出幾不可見的弧度,壓低了聲音,“無事,母后不必擔憂。”
太后還要開口,懷裡的小姑娘終於迷迷瞪瞪眨了下眼,還沒看清人就蹭了蹭,“阿嬤~”
才睡醒的小奶音比平日顯得更嬌氣些,太后露出笑容,將小姑娘扶起來,“阿嬤在呢。”
知漪聽到聲音,再揉了揉眼睛,終於發現太后就在身邊。好奇地往四周一望,很是疑惑自己怎麼睡了一覺就變了地方。
不過很快就雀躍地抱住太后,湊上去吧唧好幾下,“想阿嬤~”
太后頓時笑得臉上都開了花兒,哪裡還見方才在慕府氣勢凜然的模樣,只摟著小姑娘不住回應,“阿嬤也想酣寶兒。”
知漪同太后親熱了好一會兒,終於看見了立在轎外的宣帝。見小姑娘目光投來,宣帝也靜靜與她對視,下一秒就被撲了個滿懷,他早有準備地伸手抱住。
“皇上”知漪對著他小模樣兒更為高興,揪著他的腰帶,小胖手也不知是在指著哪,語氣委屈得很,急急道,“爹爹,不是,酣寶兒,欺負。”
一急起來話就說得非常不順暢了,宣帝卻聽懂了似的點點頭,知漪頓覺找到了靠山,被他一手抱起時露出兩個極深的小酒窩,扒緊了宣帝左肩,窩在上面就不願下來了。太后還一臉霧水,心道自己都沒聽懂這小寶貝說的什麼,怎麼兒子就聽懂了呢。卻見宣帝給她遞來一個眼神,太后立刻了然了,忍笑道:“酣寶兒,跟阿嬤回去吧,皇上也要去睡了。”
“不要~”小姑娘卻軟軟拒絕,小眼神堅定極了。
太后便故意繃起臉,“難道你想和皇上睡,不要阿嬤了?”
哪知知漪來回望了望,很是為難地想了會兒,最終點點小腦袋,抱住宣帝,“要。”
太后:……這到底是要誰呢?
安德福掩了嘴,偷偷瞥了眼他們皇上的臉色,卻是什麼都看不出來。
宣帝頓默片刻,終於開口,“夜已深,想必母后也乏了。知漪才醒,怕是一時睡不了,就讓她和兒子回宸光殿,以免擾母后安睡。”
宣帝難得一次性說這麼多話兒,聽得知漪不住跟著點頭,還對太后道:“阿嬤睡覺,酣寶兒,不吵。”
太后無奈地點了點她的小鼻子,“你啊,還不是想跟著皇上玩兒,可不能調皮,知道嗎?”
知漪又湊過去吧唧親了兩下,讓太后當真一點脾氣都沒了,只能任小姑娘扒著宣帝不鬆手。
安德福瞧著太后轎輦離去,再瞧眼皇上懷裡的小姑娘,心裡琢磨著,主子莫不是早料到了這結果?
宣帝不知他腹誹,將小姑娘放下,低聲道:“自己走?”
知漪點點頭,一隻手緊緊抓著宣帝小指,仰頭乖巧道:“自己,走。”
宣帝讚許地拍拍她的小腦袋,帶著知漪往宸光殿方向走去。他步子大,隨意邁一步小姑娘就要走三步。宣帝不知是何心思,路上也沒放緩步伐,讓知漪幾乎是一路小跑著跟上。她生怕落了後,最後握不住宣帝的手時便揪住了衣角,努力提起小短腿噠噠噠的模樣看得安德福直忍不住笑。
等到宸光殿時,知漪已經跑得臉蛋紅透了,像只被蒸熟的小包子,最後停步沒剎住一下撲在宣帝腿上,抬頭時還在傻乎乎地笑,絲毫沒發覺自己被捉弄了。
宣帝眼中泛起笑意,將抱著大腿的小糰子拎起遞給墨竹,讓幾個宮女帶著下去洗漱。
宸光殿極大,除去正中寢殿外還設有幾個小房間。知漪被帶著泡進了寬大的木桶中,為免她沉下去,墨竹在裡面放了個小高凳。
知漪趴在木桶邊沿,乖乖任墨竹她們淋水下來,細軟的黑髮打溼了軟趴趴地貼在小腦袋上,加上純澈懵懂的大眼睛,就像只才出生不久的幼鹿。
饒是墨竹几個宮女年紀不大也被她這小模樣兒勾起一腔慈母心懷,給知漪香噴噴地沐浴好,再抱起人往偏殿走去。
一直乖順的小姑娘這時蹬起腿來,指著正中的寢殿,“皇上”
墨竹几個面面相覷,“姑娘今夜……要和皇上睡一塊兒?”
第27章 好夢
宣帝也剛沐浴一番,渾身帶著些許水汽,換了一身雪白裡衣,正坐於書案前翻閱史家雜記,不時劍眉微蹙。
案旁立有兩道三尺長的青銅雁足燈,燈上各有三道燈柱,皆由一層輕透的琉璃片晶覆蓋,投出淡淡的朦朧燈光,映照在宣帝如刀刻般的側臉上,使輪廓稍顯柔和。
安德福小心側在一旁著剪燈芯,使燭火更明亮些,不多時便聽到殿外傳來動靜,似乎在叫著“姑娘”之類的話兒。
粉嫩嫩的小糰子邁著短腿飛快從外面撲了進來,熟門熟路地鑽到了宣帝書案下,蹲在裡面抱住宣帝小腿,睜著圓溜溜的眼睛,“要皇上。”
墨竹几人無奈跟進,先福身告罪,開口道:“皇上,姑娘不願和奴婢們去偏殿。說是,說是……要和您一起睡。”
安德福拿著小剪子的手頓住,暗暗往書案下瞥了一眼,果然看見他們皇上被小姑娘緊緊扒著。小姑娘還往裡面縮了又縮,軟軟抗拒,“不要,酣寶兒不要。”
約莫是在說不要一個人睡吧,安德福思忖著,又往宣帝臉上看去。
宣帝放下書,面色倒沒什麼變化,右手往書案下一伸,輕易把小姑娘拎了出來。
墨竹她們給知漪換了一身淺粉色繡著桃花兒式樣的小裙子,裙子上窄下寬,被放到書案上時就如同花兒綻放般層層疊疊鋪在其上。肉呼呼的小手臂和紅撲撲的臉蛋露在外面,使知漪看上去就像被整裝包裹好的小糰子,讓人很想咬一口來看看到底是什麼餡兒的。
小糰子沒有自覺,還坐在上面踢踢小腿,眼巴巴看著宣帝,似乎想用水潤潤的眼神讓人答應自己。
良久,安德福和墨竹她們都不禁屏了呼吸,終於聽到宣帝淡聲開口,“退下吧。”
這……大概就是允許姑娘睡在這兒的意思了?墨竹不大確定地瞟了眼安德福,得到一個微不可見的點頭,這才放下心,同墨蘭幾人緩緩退下,掩好門窗。
知漪先是疑惑地跟著望去,然後開心起來,撲過去蹭進宣帝懷間,大眼睛眨了眨,安心地窩在了宣帝腿上。
安德福瞧著可真是納悶極了,按理說他們皇上時常冷著臉,又是生得一副不易親近人的模樣,像姑娘這般大的孩子該是有多遠躲多遠的呀,怎麼這小主子看著竟比對太后娘娘還要親近呢?
“安德福。”宣帝平靜的聲音將安德福思緒喚回,忙應了一聲。
“你也下去。”
“是。”安德福小心收了案上杯盞,臨了道一聲,“皇上,太后娘娘說了,您可得早些歇著。”
宣帝沒回,反倒是知漪點點腦袋,嗯嗯兩聲,對他揮了揮手。
安德福一笑,低著頭慢慢出殿。
宣帝似乎暫時沒有就寢的意思,他將知漪挪到一旁的座椅上,低聲問了幾句。知漪先前才睡了許久,自然精神得很,搖搖頭,一副雖然不睡但會很乖絕不打攪他看書的模樣。
宣帝微一彎唇,淺笑如曇花一現般轉瞬即逝,亦如冰雪盡化讓他眸中泛起溫情。他拿了張宣紙,再挑了根最小的毛筆,沾上一點兒墨水,任知漪自己發揮。
知漪有了東西玩兒就更乖了,一點聲響都沒弄出。趴在案上歪著頭想了想,隨後開始唰唰唰動筆,也不知在寫些什麼,沒過多時整張宣紙就被畫滿了。她小心往旁邊一瞧,見宣帝在聚精會神看書,便悄悄從他面前再拿了一張紙來,殊不知這些小動作早被宣帝映入眼簾,只默不作聲地看著小姑娘偷偷畫了又畫。
小半個時辰後,宣帝手指微動,燭火下響起老舊書頁被翻動的聲音。他略往身側一掃,知漪果然已經沒了精神,正用小手撐著腦袋一點一點地在打盹,兩腮的小酒窩若隱若現。
案上橫七豎八擺了許多宣紙,上面無一例外畫的都是一團團亂糟糟的線條。最上層一張許是著墨時太過用力,至今墨漬未乾,知漪雙眼一會兒半睜開一會兒閉上,迷迷糊糊的。
宣帝正想起身將小姑娘抱到榻上去,不想起身瞬間知漪就醒了,小手沒撐住,然後“呀”一聲栽到了宣紙上,那點墨跡正好全印在了小臉上。
知漪當然沒發覺,還呼呼著伸手揉了揉被磕疼的小鼻子,把那點墨漬在臉上從一整團暈成了斑駁的黑黑白白,頓時成了一隻小花貓。
宣帝才有了笑意,下一瞬小姑娘看見站在身前的他,立馬高興地撲了過去。臉蛋埋在宣帝腰間,剛好把黑糊糊一塊蹭在了白色裡衣上。
宣帝無奈,將小姑娘抱起,沒忍住,還是不輕不重彈了一記她額頭。知漪還當他是在和自己玩兒,抱著小腦袋咿呀叫喚,躲閃著埋進宣帝頸間,這下可好,又是黑糊糊一塊。
若是安德福在此,指定要撲哧笑出聲,然後吩咐宮女給皇上換衣。可此時寢殿內只有這一大一小二人,宣帝只得將知漪放在榻上,揉了揉她的頭,轉身去換裡衣。
龍床自然不同知漪以往獨自睡的小榻,其大小堪比尋常人睡榻的三倍之餘,為長形,設在寢殿最內側,外面是由花梨木鏤空雕花制的床罩,四面中三面圍有香木屏風,以遮擋住外間昏黃燭光和朦朧月色。龍床本身所用紫檀木黑中帶紫,略顯古樸大氣。
榻下鋪的軟墊內裝有厚厚一層燈芯草,因燈芯草為良益藥草,性甘微寒,可降火通氣,且草質柔軟,極有韌性。往往躺在上面不出片刻便會生出睡意,若長久以此為榻,則有養身之效。
是以宣帝方換衣的片刻,轉頭回來知漪就已經差不多睡著了。因著夏季,天兒不冷,知漪這般大的孩子睡起來又像小火爐般,她便沒有鑽進被褥,四仰八叉地攤在龍床上,露出白嫩嫩的小胳膊小腿,睡姿霸道極了。
本來平日知漪睡起來也是很乖巧的,可是龍床實在又軟又大,她歡快地滾來滾去,不自覺睡著時就已成了這般姿勢。
宣帝才碰著知漪手指,小姑娘還在睡夢中就同磁石一般貼了上來,四肢並用扒在了宣帝胸前,臉蛋上仍有一點點黑,於昏暗光線下隱約可見。宣帝靜靜看了片刻,眉目間異常溫和,隨後用手抹去那點灰黑,上榻安寢。
宸光殿徹底安寧下來,龍榻周圍一片暗色,只餘遠遠的角落間燃有一支長燭。燭火偶爾因縫隙間拂進的一絲微風隱隱跳動,滾燙的蠟油自燭邊緩緩滴落,含著極淡的藥草清香,自殿內如湖面漣漪般漸漸散開,使龍榻間的二人睡得更加沉了。
……
一夜酣眠。
拂曉初始,第一道光芒從宸光殿飛簷翹角間映入,旭日緩緩升起,雀鳥於綠枝間跳躍,發出陣陣清脆悅耳的鳴叫,讓來往宮人們也不禁含了笑。
安德福神清氣爽,心情極好,面上不顯,只步伐邁起來更為輕快些。他來到正殿前,輕手輕腳推開了門。
另有宮女跟進,動作輕柔地剪滅長燭,再收拾好書案上的一堆宣紙,安德福已小步到了龍榻前。
按照以往服侍的情形,此時宣帝也該醒了。但不知是昨夜睡晚了還是懷中香軟的糰子抱起來太舒服,他竟到現在還沒睜眼。
安德福微靠近一步,發現先醒的居然是宣帝懷中的小姑娘。
知漪看起來似乎醒了有一段時間,大眼睛滴溜溜好奇地隨著宮女們的動作望來望去。眼見安德福走進,她彎眉露出一個甜甜的笑來,微微動了一下,似乎在朝安德福招手。
安德福便也下意識回了一個笑,再定睛一看,才發現這小主子是整個兒趴在了皇上胸前,小腦袋靠在頸邊,身子被皇上一隻手環住,許是怕她掉了下來。
因著這姿勢,小姑娘醒了也一直乖乖地沒動,將宣帝的衣袖和手當成了玩具般自得其樂了好一陣子。
場景看起來很是融洽溫馨,但只要想到其中一個是他們向來冷淡的皇上……便怎麼都覺得奇怪。安德福還忍不住嘀咕著,姑娘再小也小不到哪兒去,難道皇上這樣被趴了一宿都不覺著胸口悶麼?
同時他也犯了難,往日都是皇上自己醒的,幾乎沒讓人叫過。那現在這樣,是叫還是不叫呢?
安德福想了想,忽然一笑,對著知漪擠眉弄眼手腳並用地比劃,意思大概是讓小姑娘將皇上喚醒。
知漪歪著腦袋瞧了好一會兒也沒弄懂安德福的意思,輕輕“咿”一聲表示疑惑,然後也對著安德福眨眨眼吐吐舌以作回應。
這小主子根本沒明白……安德福氣餒地垂下肩,忽然靈機一動舉起手還要做什麼,就聽得榻上傳來一聲,“安德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