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是真龍天子,便是有邪祟也會主動繞道。她想著,用寬大的衣袖掩住懷裡知漪的腦袋,以免她突然醒來見了這些圖案害怕。
徐徐晚風拂來,帶來一股溫泉池邊的氣味,沉入睡夢中的知漪似乎又嚐到那股苦味,癟了癟嘴,繼續酣睡。
半刻後御輦傳到,墨竹小心把懷裡的小姑娘放進去,隨行回到宸光殿。
宸光殿早有徐嬤嬤在等著,見宣帝歸來迎上前行禮,溫聲道:“太后娘娘命奴婢來接姑娘回去,不想勞煩皇上還要派人跑個來回。”
宣帝在御輦內應了一句,令墨竹把人抱下來。
見知漪在睡徐嬤嬤一笑,“奴婢想著姑娘這時也是該困了,果真睡了。”
“太后可用膳了?”宣帝問道。
“還沒呢。”徐嬤嬤把人用小披風包好,“太后娘娘說等姑娘回去用膳,還讓奴婢問皇上可要一同去?”
“不必。”宣帝吩咐安德福安排轎子送徐嬤嬤回去,繼而道,“代朕向太后問安,朕還有奏摺要批,改日再去敬和宮請罪。”
“是。”
宣帝踱步入殿,這次身旁沒了小姑娘跟著,似乎又恢復了往日的冷然。
雪寶兒不知是不是聞到小主人的氣味,此時也竄出殿來,乖覺地立在徐嬤嬤腳邊,隨她一起入轎。
知漪被轉了個手也全然不知,徐嬤嬤的懷抱柔軟熟悉,她下意識蹭了蹭,讓徐嬤嬤疼愛地輕撫她的小臉。
在軟轎內搖搖晃晃到了敬和宮,徐嬤嬤先去主殿向太后回命,半路正好碰到出來傳膳的林嬤嬤。
林嬤嬤見了她們一笑,“主子真是料事如神,剛說你們該回了,讓我去傳膳免得姑娘等久餓了。”
說完往徐嬤嬤懷中掃一眼,壓低聲音,“姑娘睡了?”
“是睡了。”徐嬤嬤點頭,“不礙事,姑娘每日這時辰都會睡會兒,等聞著晚膳的香氣便會醒了。”
果不其然,她才一進去給太后行禮知漪便揉揉眼睛,自她懷中慢慢醒來。
“酣酣醒了。”太后對她招手,“快來阿嬤這裡,該用晚膳了。”
她仔細一看,“哀家怎麼瞧著酣酣的臉比早晨離開時要紅上許多?莫不是著涼了。”
“奴婢聽說中午姑娘喝酒了,那酒還有些烈,可能是因為這吧。”徐嬤嬤路上早檢視過一回,確定這小主子沒著涼。
太后無波的面容露出淺笑,道了聲“小酒鬼”。
“元涵走時給酣酣留的禮物呢?拿過來。”太后將知漪抱起,探了探她的額頭,觸手溫熱才真正放下心來。
原嬤嬤取來小盒子,裡面裝了把小弓,通體金黃,弓身雕有精美花紋,在宮燈下一照隱隱發出光芒。
“小少爺說一定要留給妹妹,妹妹沒回來旁人都不許碰。”原嬤嬤笑道,“奴婢放得好好的呢。”知漪接過小弓,好奇地打量,在幾個嬤嬤教導下拉開弦,又彈出,就這麼個小東西也讓她玩得不亦樂乎。好在弓弦由牛皮所制,較為柔軟,知漪又用不上多大力氣,就傷不了她。
“酣酣今日可叫哥哥了?”太后眉目慈和,“小哥哥可一直念著你呢。”
“哥哥?”知漪略為生澀地開口,這稱呼對她來說有些陌生,隨口點頭,她還記得上午那個說要幫她喝藥的小哥哥。
太后欣慰摸摸她的頭,膳食擺好,便讓徐嬤嬤幾人伺候著小姑娘用膳。
自入住敬和宮以來,太后奉行養生之道,晚膳儘量少吃,若不是知漪在,晚上常常都是喝碗湯吃幾口點心便了事。
養了個小姑娘,膳食就不能再馬虎了。太后吃了幾口桂花粥,便沒了胃口,只看著知漪吃得開心,小姑娘還很疼貓兒,每夾了一樣菜都會看向徐嬤嬤,待徐嬤嬤說雪寶兒能吃就喂一點。
物似主人形,這話當真沒作假。雪寶兒除去偶爾會調皮些,其他時候更像知漪,安安靜靜的乖巧極了,知漪餵了才會吃,不會像其他貓兒那般急性地想躍上桌。
一人一貓緩緩吃了近兩刻鐘,齊齊打了個小嗝兒,幾個嬤嬤見了俱笑起來。
隨後知漪便被服侍著解下小髻,擦拭身子,換衣,期間一直玩著手上的小金弓,愛不釋手。
太后榻邊擺了知漪的小榻,佈置的同原來靜慈宮的一模一樣,可見連總管善察上意,很是細心體貼。
“姑娘才醒,怕是一時半會兒睡不著,太后娘娘若困了不如先睡。”徐嬤嬤道,“娘娘放心,姑娘不會吵著您的。”
知漪點頭附和,伸出小指勾著太后,“阿嬤,睡。”
太后確實有些乏了,聞言微微一笑,“好,酣酣等會兒可別貪玩睡晚了。”
“咿”
語畢太后躺下,原嬤嬤便留下門口一盞,熄了其他燈,轉頭察看殿內門窗,林嬤嬤一同去,耳語道:“主子還說皇上,你注意到沒?姑娘在,主子這幾日也要笑得多了許多。”
原嬤嬤會心含笑,“主子早先一直想要個小公主,待到皇上年紀大了便想要孫女兒。但皇上一時半會兒又不能成親,主子該是把姑娘當孫女兒看了。”
林嬤嬤點頭,看向小榻上和貓兒一起玩著金弓的小姑娘,心生柔意。
安穩寧靜一夜過去,第二日旭日初昇,太后便同知漪一起醒了,一老一小難得的作息一致。
初春來臨,天氣漸暖,太后便先帶著知漪在敬和宮的園子裡走了走,走了約莫半刻鐘,宸光殿的小公公匆匆趕來告罪,“太后娘娘,皇上說今日有事,恐怕要晚些才能來給您請安。”
此時正是上早朝的時辰,太后疑惑,“發生何事了?”
“南邊蕪城發生地動,皇上要發放賑災銀兩,和諸位大人們商議。信王爺直接站出來說要把京城幾家珠寶鋪和酒樓一年的利銀都捐了,還當場挖苦幾位大人,說他們若是捐得比自己少便是‘稱薪而爨,數粒乃炊’。”小公公似乎哭笑不得,“那幾位大人們惱了,和信王爺辯駁起來,信王爺便直接和他們對罵,皇上就發怒斥責了信王爺,如今朝堂還亂著呢。”
太后一聽便笑了,心知這兄弟兩又在可勁兒坑大臣們了。
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發生,反正信王爺行事向來荒誕不羈,別說當場和朝臣對罵,就是打起來也絲毫不稀奇。
有了信王爺的鬧劇開頭,後面宣帝想做什麼也都好說了。
第12章 拾花
朝中不少老臣都是先帝那一朝的,個個都是人精,向來低調至極,十分懂得明哲保身。別說這捐災銀的事兒,就連平日宣帝問他們一句這御花園的花兒如何也都要斟酌再三,不肯輕易開口。
念在他們早期確實為宣朝出過不少力,即便有好些人當初保持中立沒有明確擁戴過自己上位,宣帝也沒有對他們怎麼樣。只時不時和信王一同在這些人腰包裡掏點銀子出來,其實也都是君臣間心知肚明的小算計。
知道宣帝有自己的思量,太后微放下心不予置喙,對小公公道:“皇上向來在早朝後用膳,你去告訴安德福,別讓他忘了提醒。”
朝堂肯定要吵一陣,太后最關心的自然是宣帝身體。
小公公領命而去,太后又走兩步,皺著眉將慧覺大師的批言在心中過了兩遍,思緒飄遠。
知漪被徐嬤嬤牽著走到一株梅花樹下,此時春雪盡化,正是萬物復甦之際,這邊兒栽種的是春梅。宣朝皇室似乎都格外鍾情這四君子中的梅,無論哪朝在宮中都能隨處可見梅花,冬春兩季於皇宮至高處望下,看見的便是片片紅黃梅林。
知漪踮起小腳,在矮枝椏邊摘了小瓣梅花就要往嘴裡送,被徐嬤嬤眼疾手快地攔住,徐嬤嬤無奈道:“姑娘這是從哪兒學的壞毛病?怎麼見著好看的東西就往嘴裡送呢。”
“咿?”
原嬤嬤眼中含笑,“姑娘正是好奇的時候,自然喜歡見著什麼都試一下,原先我家中的小侄兒也是這般。還需徐嬤嬤勞累,時刻看著了。”
“我倒不怕累,就怕姑娘哪時碰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吃壞肚子。”徐嬤嬤先笑,接著嘆一聲,“我到底只是個服侍姑娘的嬤嬤,不好訓人,若是姑娘的孃親在……”
她想到莊氏做的那些事兒,搖搖頭,想必即便莊氏在也是不會教導的。
“還有太后娘娘呢。”原嬤嬤寬慰她,“有主子在,你還怕姑娘會被人說缺了教養麼?”
但凡姑娘家,是必定要在母親或德高望重的長輩身邊,即便庶女也往往會放到主母身邊帶著,怕被人說無人教養。原嬤嬤也不知道自家主子會帶這慕姑娘多久,不過主子既然應了靜太妃,就肯定會將事情一一安排好。
她們說話間,知漪放開徐嬤嬤的手,蹲下去撿落了一地的梅花瓣。她小心用手掩著兜在懷裡的小披風上,只是清晨有風,往往她兜滿了半懷一陣風吹來就散了大半,偏偏小姑娘沒發覺,等撿了半日過後才看著只有淺淺一層花瓣的小披風發呆。
原嬤嬤兩人轉頭便見了知漪這麼一副可憐的小模樣,她仰頭看她們,似乎在問“花兒呢?”
兩人當即笑得髮釵亂顫,原嬤嬤些許讀過一些書,侃道:“這可當真是‘清風不識花,何故亂吹衣’了。”
太后緩步走來,“才停了幾步,便見你們笑成這般,酣酣又做什麼了?”
她也知道肯定是小姑娘做了什麼事兒。原嬤嬤便將知漪拾花的事說給她聽,太后本肅著的臉露出一絲笑意,“可真是個寶貝。”
接道:“哀家想去八仙山祈福,兩日後便走,你們待會兒回去收拾好該帶的東西,酣酣也一同去,她平日愛的小玩意兒和藥都別忘了。”
原嬤嬤詫異片刻,隨後點頭應是。
太后去八仙山祈福,自然要同宣帝說,用的理由是因為這次蕪城地動。自宣帝即位以來,這還是宣朝第一次發生此等天災,太后擔心想去祈福求個心安,宣帝明白。
八仙山中臥虎藏龍,即便宣帝不信鬼神,也曾為其中幾位高僧拜服,從此有幾分明瞭“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只是太后說要帶知漪一起去,宣帝有些不放心。面上不曾說,轉身便讓安德福派了兩個太醫隨行,其中一位於小兒病症多有鑽研。
太后知曉後微微一笑,對前來回稟的安德福道了句“皇上有心了”。
知漪不知道自己即將第一次遠行,仍如平常一般。只是從清晨撿了花之後就似乎就喜歡上了這件事。第二日用過午膳便拉著徐嬤嬤一同再去那片梅花林中,邁著小短腿一步步挪著撿花瓣,還不讓徐嬤嬤插手。
徐嬤嬤無法,只能站在旁邊看著,手裡拿著一個小瓷瓶,等知漪撿滿一捧就往裡面倒。
小姑娘這次學乖了,知道用手按著,除了雪寶會偶爾調皮上來撓一爪,倒沒再發生撿了半天也沒撿幾瓣的事兒。
釉白廣口小瓷瓶裝了一半,瑩白如雪的瓷襯著嫣紅的梅極為漂亮,徐嬤嬤柔聲道:“姑娘撿這麼多花兒,想做什麼呢?”
知漪蹬蹬跑來再次將一捧花撒進去,聞言露出天真的笑,“阿嬤,喜歡。”
阿嬤?徐嬤嬤先是疑惑,隨後反應過來,眼眶頓時紅了一片,小主子說的是靜太妃娘娘。
靜太妃愛花,愛茶,平日無事便會以花製茶,時常笑談自己也算做了一把文人風雅之事。知漪見過靜太妃親自摘取梅花蕊,於豔陽高照時曬乾製成花茶。
徐嬤嬤沒想到這位小主子不僅記下了,還記在了心底。
姑娘這般高興,也許是想等太妃主子回來了親自送給她。可是……太妃主子再也回不來了。
徐嬤嬤語中哽咽,仍努力笑道:“對,主子喜歡,姑娘真乖……”
說完她再也忍不住轉過身去,老淚縱橫,竟不知自己有一日會因這簡單的一句童言而泣不成聲。
知漪還是瞧見了她落淚,跟著走過去,急急地踮腳要為她擦淚,“嬤嬤,不哭,不哭。”
她看著徐嬤嬤懷裡的小瓷瓶,想了想努力安慰道:“也給,嬤嬤。”
純稚如她,還當徐嬤嬤哭是因為自己的‘不公平’。
徐嬤嬤當即破涕為笑,五十多的老嬤嬤,還哭哭笑笑的,讓循聲而來的景旻看了奇怪,“妹妹,你的嬤嬤怎麼啦?”
有點耳熟的聲音讓知漪轉過頭去,茫然地看著他。
景旻小跑過來,身邊的奶母換了個人,不再是上次的米氏,他笑眯眯道:“妹妹還記得我嗎?我是元涵哥哥。”
明明自己也是個小不點,說話尤帶奶氣,一本正經地讓人喊自己哥哥,讓徐嬤嬤和身邊的婢女都笑了笑。
“元涵,哥哥?”知漪好奇看他,發音倒很清晰,她記得哥哥,但不記得什麼元涵哥哥。
“哎你怎麼這麼快就忘記我了。”景旻還嘆了一生氣,“前日還給你送了小金弓,轉身就把人忘了,就像我娘平日說的那樣,沒良心的。”
他正是喜歡學人說話的時候,信王妃時常用來埋汰信王爺的話自然也被學來了。
知漪跟著他重複,奶聲道:“沒良心,的。”
景旻捏捏她柔軟的小臉蛋,“算啦,再叫一聲哥哥來聽。”